锦江的水位线,像一条贪婪的黄舌头,舔掉了九眼桥最后三级台阶。雨点砸在浑浊的江面上,溅起的不是水花,是裹着昨夜狂欢碎屑的泥浆。秦可把怀里装着滚烫豆浆和叶儿粑的塑料袋又捂紧了些,塑料膜在湿透的T恤上黏糊糊地贴着。凤凰山绝杀的虚火早被这冷雨浇透了,骨头缝里都透着河底的淤泥味儿。他只想快点趟过这片浑水,把奶奶的早饭送到。
“家人们!看到没?锦江威了!”清亮又带点破锣嗓的女声劈开雨幕。
马心可。秦可循声望去。她像个水鬼,又像棵水柳,杵在没膝的黄汤里,举着手机云台。屏幕光打在她湿透的脸上,睫毛挂着水珠,一颤就滚下来。外套紧贴着身子,伶仃得让人心惊。嘴唇冻得白,哆嗦着,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捅向桥洞深处:“——桥洞!快看桥洞底下!”
秦可的心跟着那声破音的尖叫,猛地往下一坠。
浑浊湍急的水流在巨大的桥拱下打着死亡漩涡。漩涡中心,一辆小小的天蓝色老年代步车,像被巨兽含在嘴里的玩具,车身大半泡在黄汤里,浊浪凶狠地拍打着车窗。驾驶座那条降下寸许的缝隙里,死死贴着一张老太太惊恐变形的脸,嘴巴徒劳地开合。她怀里箍着个小男孩,孩子吓懵了,连哭都忘了,小拳头徒劳地捶着玻璃。水面正一寸寸,冷酷地逼近那条唯一的缝隙。
时间被泥水冻住,又被无形的秒针狠狠捅穿。
“救人啊!哪个会水?!”马心可的哭腔炸开,手机镜头在水幕里疯狂颠簸,把这场溺毙的倒计时直播给无数双眼睛。
“砰!”
不是雷。是王心玪。
她肩上那台裹着黑色防水罩的大家伙——电视台的吃饭家伙——被她像丢烫手山芋,猛地砸进旁边一个看傻了的胖大叔怀里。“抱稳!”吼声被雨吞掉大半。那件印着台标的雨衣被她一把扯飞,露出底下同样湿透的冲锋衣。她甚至没看秦可一眼,像头被激怒的母豹子,朝着那口翻涌的死亡漩涡,一头就扎了进去!
巨大的水花混着泥点,劈头盖脸砸了秦可一身。冰冷刺骨。
那一跳,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秦可脑子里那点残存的豆浆热气、绝杀荣光、世运约定。所有东西被这黄泥汤子冲得稀烂。
“龟儿子!”喉咙里滚出球场搏命时的低吼。背上装着奶奶早饭的背包被他狠狠甩飞,叶儿粑和豆浆瞬间被浊浪吞没。他像头扑食的豹子,紧跟着王心玪消失的漩涡,纵身跃入!
冰!刺骨的冰!浑浊的水裹着泥沙、碎屑,瞬间灌满口鼻耳道,巨大的冲力把他狠狠掼向粗糙的桥墩。秦可拼命蹬水,眼前只有一片绝望的黄黑。肺要炸开,耳朵里是水流沉闷的咆哮和自己心脏撞鼓般的轰鸣。
终于摸到了!冰冷,滑腻,是车顶!
他猛地蹿出水面,狠狠吸进一口混着腥气和雨水的空气。王心玪的脑袋几乎同时在他旁边冒出来,湿透的短紧贴着头皮,脸色惨白。隔着被洪水疯狂抽打的车顶,两人的目光在雨幕里狠狠撞上。没有废话,只有同样烧红的决绝。
“顶——起来!”秦可的吼声被风雨撕碎。他猛吸一口气,再次扎入浑浊的水底,用整个后背,死命抵住冰凉滑腻的车顶边缘。冰冷的金属隔着湿透的衣服,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肉。水流的巨力像无数双手在撕扯。
王心玪也沉了下去。她咬着牙,用单薄的肩膀,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死死顶住另一侧!纤细的身体在水下绷成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一!二!
两股力量在水下死扛!
沉重的铁壳子出痛苦的**,车头微微向上撬开一丝缝隙!
浑浊的洪水立刻找到了缺口,疯狂地涌入驾驶室!
“啊——!”车窗缝隙里爆出老太太惊恐到撕裂的尖叫。
“顶住!”秦可再次蹿出水面,呛咳着,冰冷的雨水灌进喉咙,声音嘶哑变形,带着球场搏命的血气,“老子昨晚能把球……踢进死角!今天……就能把命……顶回岸上!给老子——起!!”
他像头受伤的怒兽,再次扎入水底!后背的肌肉块块坟起,骨骼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与洪水的蛮力死命相抗!
旁边的王心玪,整张脸憋成了青紫色,脖颈和额角的青筋像要爆开的蚯蚓,牙齿咬得咯咯响,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咆:“莫……莫慌!成都的雨再大……也……淹不到我们的骨头——!!!”
“一!二!走——!”秦可的号令闷闷地从水底传来。
两具血肉铸成的“桥”,爆出最后的疯狂!肩,背,腰,腿!每一寸肌肉都在燃烧、撕裂!那沉重的铁棺材,终于被这不要命的蛮力撼动,一寸,两寸……硬生生从淤泥的死亡拥抱里挣出,被两人用肩膀和后背,顶着、推着,在齐胸深的激流里,逆着洪水的方向,一步,一步,踉跄着挪向稍浅的岸边!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水流冲得人东倒西歪,水底暗藏的碎石、杂物不断撞击着身体。冰冷抽走体温,力气飞流逝。每一次冒头换气都像最后一次喘息,每一次沉没都像坠入永恒深渊。
马心可站在没大腿根的水里,死死举着云台,镜头剧烈地摇晃,死死咬住浊浪中那两个时隐时现的头颅和被他们用命顶出来的蓝色小车。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糊成一团,嗓子早喊劈了,嘶哑得不成调,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雨幕:
“兄弟姐妹们……看见了吗?这就是成都的温度!火锅是烫的……人心是滚的啊——!!!”
屏幕上,弹幕早已是血的海洋:
“雄起!成都崽儿雄起!”
“眼睛尿尿了……”
“麻!辣!兔!头!给老子加辣!加麻!加爱!”
“泪崩!人间值得!”
二十米。生与死的距离,漫长得耗尽一生。
当秦可和王心玪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连同那辆蓝色铁壳子一起重重摔倒在相对安全的浅水泥浆里时,岸上的欢呼和掌声几乎掀翻了九眼桥!几个汉子立刻跳下水,七手八脚拽开了变形的车门。
“哗啦——”
泥水倾泻而出。老太太浑身湿透,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紧紧抱着怀里同样湿淋淋、却奇迹般安静下来的小孙子。孩子的小手死死攥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被捏得变形,里面是半杯早已冰凉的豆浆,塑料杯壁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可怜的温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