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像块烤糊的锅巴,硬邦邦地贴在眼皮上。秦可把自己从床垫的沼泽里拔出来,胃袋空空荡荡地唱咏叹调。省一顿午饭,挺好。镜子里的脸——还行,没垮。靠脸吃饭?胃也得跟上节奏,这年头,什么都是消耗品。
出门。成都的街,活像条得了绝症的食道。车流黏稠、蠕动,散着金属和尾气在高温下酵的腐臭。出租车窗框住的世界,是一幅流动的溃烂图。堵。堵得人心头慌,堵得人想起那些同样黏稠、同样在缓慢溃烂的老年。时间在计价器上跳,像催命的鼓点。迟到?呵,这城市的交通就是最好的借口。
电梯门“叮”一声,金属嘴缓缓张开。门外,李可那张油光水滑的笑脸,正对着另一个方向。他对面站着个女人。白衬衫,剪裁利落得像手术刀,铂金包随意挎在肘弯,指尖刚和李可的肥短手指分开。
“哟!”李可扭头,笑容无缝切换,浮在脸上,“你小子还知道起来啊!”那声音,甜得齁。
女人没等秦可反应,手已经伸过来。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透着冷光。“你好,王心玲。市场公关部经理。”声音平稳,像块温润的玉,砸在瓷砖地上却脆生生的。“久仰,秦可。”她看着他,眼珠是深潭水,平静无波。
秦可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秦可。马可的朋友,”他顿了一下,舌尖扫过有点干裂的下唇,“……搭档。”搭档两个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王心玲唇角弯起一个精准的弧度,三分像笑。“我看过你做的Fh广告,也看过你设计的网页。”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扫描仪,“本以为是个胡子拉碴的愤青,没想到本人这么——”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空气凝滞了一瞬,“上镜。”
秦可心里那点被堵车磨出来的毛躁,“噗”一下,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上镜?假话。可假话从这张嘴里说出来,带着白麝香和某种消毒水似的冷冽气息,他也照单全收。好看的人,说什么都对。
王心玲微微颔,转向李可。“具体需求马可都有。”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扫,最后落回秦可脸上,那潭水似乎深了些。“希望二位——”她吐出两个字,清晰得像冰珠落地,“用心。”
电梯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金属的冷光一闪。
李可脸上的油笑还没收干净,胳膊就揽了过来:“走!方案!金主爸爸等着呢!”他的力道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推搡。
秦可被推着往前,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王心玲最后那眼,那声“用心”,像根极细的冰针,扎进他后颈的皮肤里。凉意丝丝缕缕往下渗。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兜,两张皱巴巴的纸币还在。
走廊尽头,磨砂玻璃门后,隐约透出人影晃动。李可推开门缝,一股混合着***、焦虑汗味和昂贵香氛的空气涌出。里面,长条会议桌旁坐着几个人影,模糊不清。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背对着门,正指着投影幕布。幕布上,是Fh广告方案的最终页,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异常醒目,像道丑陋的疤痕:
“颠覆式体验:用户沉浸阈值突破临界点-安全协议已解除?”
李可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快得像错觉。他猛地一推秦可:“愣着干嘛?进去啊!王总等着呢!”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绷紧的弦。
秦可的脚像钉在了门口那片冰凉的大理石上。安全协议……解除?Fh项目里,什么时候有这玩意儿了?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份厚厚的、散着油墨味的技术文档里,安全协议那章,他用红笔重重画了个圈,旁边标注:核心!不可动!
幕布上的字,像只冰冷的复眼,在昏暗的会议室里,幽幽地盯着他。王心玲那句“用心”,此刻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金属的回音。
会议室里,那个深色西装的男人缓缓转过身。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他没有看门口,目光依旧锁在幕布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小锤,一下下,敲在秦可骤然加的心跳上。
胃里那点残存的、省下的午饭钱,开始翻江倒海
九月的成都,空气像块吸饱了红油的毛肚,又闷又黏。电子科大东院,一间被学生会海报遗忘的阶梯教室。黑板右下角,粉笔灰簌簌地落,盖住了“学生会例会”几个字。秦可站在讲台上,指关节敲着黑板边缘,“咚、咚、咚”,像在敲一块朽木。
“同学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压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学生会的会,那是务虚。咱们的会,叫务实。”粉笔头在粗糙的黑板面上划过,出刺耳的“吱嘎”声,留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oho。底下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眼神都带着点刚脱离高考的懵懂和熬夜写代码的呆滞。
马心可——那时候还叫马可——把脚高高翘在旁边的椅子上,校服拉链敞到胸口,露出里面洗得白的T恤。他眼皮都没抬,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戳着,嘴里念念有词:“土匪也得有编制。我,对外招财神;你,对内管账本。剩下那几个,”他下巴朝底下点了点,“写代码的写代码,画图的画图,跑腿的跑腿。干一票,吃一月。”
秦可没回头,粉笔继续走,在“oho”后面,又添了三个字:土匪窝。粉笔灰呛得他鼻子痒。他兜里就九百块现金,还有一台风扇随时要散架的二手笔记本。这“窝”,占的是人家的教室。
“挂牌了!”秦可把半截粉笔头往讲台上一扔,灰白色的粉尘炸开一小团。
窗外的阳光斜切进来,照亮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一只纸飞机,白色的,带着一个极其规整、像是用尺子裁出来的直角缺口,悄无声息地滑过光柱,一头扎进角落的垃圾桶里。没人注意。只有秦可的眼角余光扫到那抹突兀的白色,还有那个过于精确的缺口。像一道微小的、冰冷的裂痕。
春熙路的人潮能把人挤成照片。汗味、香水味、烤鱿鱼的焦香混在一起,黏在皮肤上。马心可拉着秦可,一头扎进一家挤在角落的运动鞋店。劣质音响震耳欲聋地放着网络神曲。
“老板,这双!”马心可拎起一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板鞋。
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小眼睛闪着光:“小兄弟好眼力!新款!27o,给你抹个零头,25o拿走!”
马心可“啧”了一声,两根手指捏着鞋帮,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检查出土文物。“27o?老板,你摸这鞋底,”他把鞋底怼到老板面前,“硬得能当砖头拍人!走两步脚底板都得震麻!5o块我都嫌硌得慌!”
老板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小兄弟,莫乱说哦!我这进价都没得这么低!你看这料子……”
马心可叹了口气,那口气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他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拉,慢悠悠地找到一个号码,作势就要按下去:“老板,你标价签呢?我看哈……12315投诉电话是啷个念的喃?哦,好像是……”
老板的脸色瞬间变了,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那点精光熄灭了,只剩下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哎哎!小兄弟!莫冲动!莫冲动!”他一把按住马心可的手,力道有点大,指尖的汗蹭在手机屏幕上,“5o!5o拿走!交个朋友!”
马心可这才抬眼,冲秦可飞快地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老板耿直!”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又从另一个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数出六十块塞过去,“再加1o块,让你心里好受点,顺带拿两个护腕嘛,出来混,都不容易。”他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但那句“出来混都不容易”,轻飘飘的,却像根小刺,扎得老板嘴角抽了抽。
秦可看着马心可把新鞋和护腕塞进破旧的背包里,动作利落。店门口巨大的促销海报被风吹得哗哗响,上面印着几个鲜红到刺眼的爆炸数字:**限时抢购!仅此一天!**秦可莫名觉得,那红色有点太艳了,艳得像凝固的血。
玉林路的小酒馆还没开始喧嚣,空气里残留着昨夜啤酒和烟蒂的味道。秦可和马心可的“土匪窝”临时搬到了秦可租的阁楼。空间狭小,堆满了电脑配件和泡面纸箱。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楼灰扑扑的墙壁。
凌晨四点。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深灰,楼下偶尔传来环卫车沉闷的声响。电脑屏幕的光映在秦可脸上,惨白一片。耳机里,一个脆生生的川音童谣在循环:“叮叮猫儿打电话,喊你回来吃嘎嘎(肉)……”魔性,又带着点土气的可爱。
马心可端着两桶泡面挤进来,浓郁的香精味瞬间盖过了陈旧的灰尘气。“快点嗦,再不吃就坨成一饼了!”他把一桶面墩在秦可手边,汤水溅出来几滴。
秦可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波形图,右手握着鼠标,食指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等一哈,”他声音哑得厉害,“尾音……那个‘嘎’字,太平了。我要把它拉高,做成电音,‘嘎!——’的一下,让全成都的人一听这声,就像被电打了一样,非接电话不可!”他拖动鼠标,波形图上一条绿色的线猛地向上蹿起一个尖锐的峰。
马心可吸溜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说:“龟儿甲方玲姐,一条彩铃三十秒,川话卖萌,要求还多!搞快点儿,天都要亮了,别整得那么玄乎……”
秦可没理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删掉,又重来。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无声地跳动。窗外,第一班82路公交车晃着沉重的身躯驶过,昏黄的车灯在对面墙壁上投下短暂晃动的光影。秦可猛地按下回车键——“导出”。屏幕上进度条开始缓慢爬行。
“成了!”秦可往后一瘫,椅子出不堪重负的**。他摘下耳机,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那个循环了上百遍的“叮叮猫儿”。
马心可把另一桶面推到他面前,举起自己那桶,塑料叉子敲了敲桶沿,出“梆梆”的轻响。“来,”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屏幕光下显得有些森然,“为土匪窝的第一桶金——”他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点破釜沉舟的亢奋,“走一个!”
泡面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秦可的视线。他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音频文件的图标,像看着一颗小小的、滚烫的炸弹。胃里空空如也,却莫名地翻腾起来。桌上,一个揉成一团的废纸团边缘,露出一个极其规整的直角缺口。
电话铃声炸响的时候,秦可刚在教室后排的桌子上趴下,打算把昨晚熬通宵的觉补回来。是陌生号码。他皱着眉头接通,带着浓重的鼻音:“喂?”
“秦可。”是个女生。清冷,干脆,像玉器相击。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