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仿佛倾倒的砚池,将整座小城浸染其中。古星河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陈旧的木头气息混合着尘土味扑面而来。他侧身让过身后那个瘦小的身影,声音低沉温和:“阿骨,就这里了。”
阿骨弯着腰,庞大的身躯几乎挤满了狭窄的门框。他好奇地打量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一张坑洼的旧木桌,两条吱呀作响的矮凳,还有角落里那张蒙着灰布、看起来不甚牢靠的木榻。他喉咙里出几声含糊的咕噜,像是在应和,又像对这陌生的“盒子”感到新奇。他小心翼翼地挪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脚下腐朽的地板会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双在昏暗油灯下依旧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古星河沉静的脸庞。
“饿?”阿骨笨拙地吐出这个字,大手习惯性地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粗布衣服下隐约可见虬结的肌肉轮廓。他看向古星河的眼神里带着全然的依赖,如同山涧幼兽望着唯一能引领它的头狼。
古星河微微一笑,带着常年行走山野的从容。他从随身的褡裢里摸出几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早已冷透的粗面馍馍,放在桌上:“先垫垫。明日,带你去吃城里热乎的。”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是握惯了竹简、也捻惯了金针的手。
阿骨立刻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也不管冷硬,抓起一个馍馍就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
古星河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屋内的闷气,也送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更远处是黑黢黢、沉默的山峦剪影。他望着那连绵的山影,目光沉凝。藏兵谷的方位图深深烙印在脑中,但那终点的真容,依旧被重重迷雾笼罩。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响动,像枯叶被疾风扫过屋瓦,从头顶上方一掠而过。古星河目光陡然一凝,侧耳倾听。阿骨也猛地停止了咀嚼,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警惕地抬头望向头顶的房梁,喉咙里出低低的、充满威胁的呼噜声。
古星河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阿骨噤声。屋内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放大的影子。
下一瞬,变故陡生!
“哗啦——!”
屋顶的瓦片如同被巨锤砸碎,破开一个大洞!碎瓦泥尘暴雨般倾泻而下。一道黑影裹挟着凛冽的夜风与浓重的血腥气,如断线的纸鸢般直直坠落,狠狠砸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
尘土弥漫。
那是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早已被暗红的血浸透大半,粘腻地贴在身上。她似乎想挣扎着抬起头,却只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露出的半张脸在昏暗灯光下惨白如纸,紧蹙的眉峰下,长长的睫毛无力地颤抖着,随即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尚存一息。
“人!”阿骨低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去查看那团突兀出现的黑影。
“别动!”古星河的声音低沉而迅,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定住了阿骨的动作。他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闪至那倒地女子身侧。指尖迅疾如电,在她颈侧、肩窝几处大穴拂过,动作精准如刻量。指尖传来的微弱脉搏跳动让他眉头紧锁。
“伤很重,在流血。”古星河的声音带着山涧寒泉般的冷冽,“得止血。阿骨,出去守着门口!”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阿骨,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阿骨瘦小的身躯在狭窄的房间里显得更加局促,他看看地上气息奄奄的黑衣人,又看看古星河沉凝如水的脸,犹豫了一下,喉咙里出困惑的咕噜声。但他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般,沉默地转过身,走向门口,那双小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泛白。他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后,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只留下一双警惕的眼睛透过门缝扫视着外面漆黑的走廊。
古星河不再迟疑。他迅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和几卷干净的素布。目光落在那女子被血浸透的夜行衣上,尤其左肩下方那处撕裂的口子,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暗红的血。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沉静如水,再无半分男女之别的涟漪。救人要紧。
他取出一柄薄如柳叶、刃口泛着幽蓝冷光的小刀,刀柄是温润的墨玉。刀锋沿着夜行衣左肩撕裂的口子边缘,小心翼翼地划开。布料被血浸透,又冷又硬,粘在伤口上。刀刃切入时,能感觉到布料下血肉的粘连感。他动作极稳极轻,避开可能伤及的更深层皮肉。冰冷的刀锋贴着温热的肌肤滑过,一点点将那片被血浸透、紧紧贴在伤口上的黑色布料剥离下来。
一片染血的、凝脂般的肩背肌肤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伤口狰狞,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带着被利刃撕裂的锯齿状痕迹,仍在缓慢地渗着血。
古星河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拔开白玉瓶的塞子,一股清冽刺鼻的药草气息顿时弥漫开来。瓶口微倾,淡黄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那可怖的伤口上。药粉接触到血肉的瞬间,出极轻微的“嗤嗤”声,冒起细小的白烟。昏迷中的女子身体猛地一颤,出一声模糊的痛哼,苍白的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立刻拿起素布,动作干净利落地将伤口缠绕、压紧、打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和效率。做完这一切,他迅拉过榻上那张略显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薄被,盖住女子裸露的肩头和身体。
古星河刚刚直起身,微微舒了一口气,榻上那女子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蝶翼。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抠紧了身下粗糙的草席。随即,那双眼睛猛地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即使在重伤初醒、布满血丝和惊惶的此刻,依旧如寒潭映星,清澈冷冽。然而,这双漂亮的眼睛在看清自己处境的一刹那——衣衫被割开,肩背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就站在榻边——瞬间被滔天的羞愤和冰冷的杀意填满!
“呃——!”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从她喉中迸出,紧接着是撕裂般的怒吼:“登徒子!我杀了你!”那声音因失血和剧痛而嘶哑破碎,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重伤的身体不知从何处爆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她竟猛地从榻上弹起,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豹,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抓向古星河的面门!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显然是淬了剧毒。
古星河反应快如鬼魅。他并未硬接这含怒含毒的一爪,身形只是微微一侧,便让开了要害。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女子袭来的手腕脉门,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间透入,压制了她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和凝聚的劲力。左手则顺势格挡在她另一只试图攻击的手肘处。
“姑娘!冷静!”古星河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试图压下对方狂暴的杀意,“你受了重伤!我只是替你止血疗伤!别无他意!”
“放手!淫贼!”女子被他扣住手腕,动弹不得,更是羞愤欲狂。她剧烈地挣扎着,但古星河的手如同铁箍,纹丝不动。重伤失血的身体终究支撑不住这剧烈的爆,一阵眩晕袭来,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软倒。但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将古星河吞噬。情急之下,她猛地低头,张开贝齿,一口狠狠咬在古星河格挡在她身前的小臂上!
“唔!”古星河闷哼一声,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尖锐的牙齿深深嵌入皮肉,几乎触及骨头!温热的血立刻顺着女子苍白的嘴角蜿蜒流下。
守在门口的阿骨听到里面的动静,猛地撞开门冲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就要扑上来。
“阿骨!别动!”古星河忍着剧痛,厉声喝止。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只是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女子死死咬着,像一头狂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泄着无边的羞怒。古星河没有强行挣脱,只是任由她咬着,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防止她摔倒撕裂伤口。他忍着剧痛,声音反而放缓,清晰而坚定地传入女子耳中:“姑娘,我名古星河,鬼谷先生门下。昨夜你重伤坠入我房中,伤口极深,流血不止,若不及时止血,性命难保。事急从权,不得已才割开衣物施救。若有冒犯,事后任凭处置,但此刻,请先冷静!”
“鬼谷……先生?”女子咬着古星河手臂的力道似乎微微一松,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美眸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迟疑和震动。鬼谷先生的名号,在这片江湖上,是近乎传说般的存在。
古星河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的变化,立刻道:“千真万确!姑娘,你身上的伤口是‘断流刃’所创,刀口边缘有细微锯齿痕,这手法是青州‘黑水坞’的惯用伎俩。你追杀你的人,必与他们有关!我若心存歹念,昨夜你昏迷时便可下手,何须等到现在?”
他每一句话都清晰有力,直指要害。尤其点出“断流刃”和“黑水坞”时,女子眼中的愤怒和杀意终于被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动摇所取代。她紧咬的牙齿一点点松开,留下一个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的齿痕。
她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为失血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抖,目光死死盯着古星河的眼睛,似乎在分辨他话语的真伪,以及他眼底是否藏着一丝虚伪。
“你……你……”她嘴唇翕动,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丝茫然和后怕。
古星河迅收回手臂,看也不看那狰狞的伤口,只从药囊中又取出一小瓶药粉,飞快地洒在自己手臂的咬伤上止血。他再次看向女子,眼神坦荡:“姑娘,你现在需要静养。你的东西,都在那边桌上,分毫未动。”他指了指房间角落那张旧木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被割下的染血夜行衣碎片、一个湿漉漉的黑色小包裹,还有几枚边缘锋利的柳叶镖。
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盖得严严实实的薄被,以及左肩处被仔细包扎好的伤口。那强烈的被侵犯的羞怒感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又夹杂着巨大尴尬的复杂情绪。苍白的脸上,终于不可抑制地飞起两抹病态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