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南谕皇城深处最华丽的囚笼。
月光是吝啬的,只透过那镶嵌着繁复鎏金花纹的高大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冷的光带,在地面昂贵的波斯绒毯上,切割出几块苍白冰冷的几何图形。空气里浮动着名贵沉水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丝丝缕缕、从宫殿深处渗出的绝望与沉寂。
萧清璃独自坐在那方巨大的、足以容纳数人的凤榻边缘。她身上繁复华丽的宫装,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案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却像一层沉重坚硬的壳,将她紧紧包裹。一头如瀑青丝失去了白日里精心梳理的华髻,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背后,衬得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愈苍白憔悴,如同上好白瓷,美丽而易碎。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物——一枚断裂的白玉簪,那是古星河去年送她的。簪体从中断开,断口锋利如刃。那是她今日被内侍“请”回凤藻宫时,在宫门前与侍卫推搡间,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此刻,断裂的簪体深深陷入她柔嫩的掌心,尖锐的断口刺破了肌肤。
一滴,两滴……
粘稠温热的血珠,悄无声息地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渗出,沿着玉簪冰冷的断面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深色的绒毯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湿痕。她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痛楚来自更遥远、更无法触及的地方。
殿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轮值看守的宫廷侍卫。
“啧,长公主殿下这又是何苦?北周太子妃,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尊荣……”
“嘘!慎言!陛下旨意,也是为她好,为两国邦交……”
“听说那位太子殿下……性子可不太好相与……”
“那也是天潢贵胄!总比……”声音更低了下去,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但那未尽之意,却如同冰冷的针,刺在萧清璃的心上。
比什么?比跟着那个一无所有、漂泊无踪的江湖术士古星河?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无边孤寂的酸楚猛地冲上心头。
“姑姑……”一个细弱蚊蚋、带着孩童般怯懦和依恋的声音,忽然从厚重的殿门阴影里传来。
萧清璃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将染血的玉簪藏入袖中。
一个巨大的身影,抱着一只宽大的食盒,像只笨拙的小熊,从虚掩的殿门缝隙里挤了进来。是太子萧景睿。他穿着明黄色的太子常服,却皱巴巴的,衣襟上还沾着几点可疑的酱汁污渍。一张圆润的小脸,眼睛大而清澈,却缺乏同龄人的机敏灵动,带着一种懵懂的天真。
他费力地抱着沉重的食盒,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跑到萧清璃面前,仰起脸,献宝似的将食盒高高举起:“姑姑!吃!好吃的!景睿……偷偷拿的!”他说话有些慢,字词像是要费力地从记忆里一个个翻找出来,但那份纯粹的欢喜和关切,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
萧清璃看着侄子那双不染尘埃、写满“快夸我”的眼睛,心头的坚冰仿佛被这稚嫩的温度烫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轻轻抚过萧景睿柔软的顶。这孩子,是这冰冷宫廷里,唯一还愿意、还敢靠近她的暖意了。
“景睿真乖。”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萧景睿得了夸奖,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他笨拙地将食盒放在萧清璃脚边的绒毯上,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宫廷点心:做成小兔子模样的雪白奶酥、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还有几块金灿灿的栗子糕。只是大概一路抱着跑来,颠簸之下,点心大多散了形,小兔子的耳朵歪了,虾饺也挤破了几只,露出里面的馅料。
“姑姑吃!”萧景睿拿起一块压扁了的栗子糕,不由分说就往萧清璃手里塞。他的手温热,带着特有的柔软。
萧清璃接过那块不成形的糕点,指尖感受到侄子掌心的温度。她看着萧景睿清澈见底、满是期待的眼睛,心头那点暖意迅被更深的悲凉覆盖。这孩子,他甚至不完全明白生了什么,不明白他的姑姑为何被关在这里,不明白他父皇那道旨意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单纯地知道,姑姑不开心了,要送好吃的来。
“姑姑,别哭。”萧景睿忽然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萧清璃的眼角,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湿痕。他仰着小脸说道:“景睿会保护姑姑的。。。”
萧清璃心头像是被那断裂的玉簪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栗子糕,糕点在她掌心碎裂,金黄的碎屑簌簌落下。袖中,那断裂的玉簪再次刺入掌心的伤口,新鲜的、更剧烈的疼痛传来。
她的这个侄子,南谕的太子如今已经十七岁,却智力还如同孩童一般,许多大臣曾也想废除太子,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更多的人愿意让这个太子继位,方便掌控。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再抬起时,那双曾潋滟如春水的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看着侄子懵懂却充满信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景睿,记住姑姑的话。在这宫里,除了我……谁的话,都不要信。”她顿了顿,指尖用力到白,“包括……你的父皇。”
萧景睿似懂非懂,但姑姑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让他感到陌生的冰冷和凝重,让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萧清璃沾着栗子糕碎屑和一点血迹的裙角,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月光依旧冰冷,透过窗棂,无声地笼罩着这对被囚禁的姑侄。凤藻宫死寂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冰层下,正悄然碎裂、燃烧。断裂的玉簪在袖中染血,如同一个沉默的、染血的誓言。
遥远的原始森林深处,山洞里的篝火正噼啪作响,将跳跃的光影投在粗糙的岩壁上。古星河凝视着火光下少年脖颈间那半枚若隐若现、染着污垢与陈血的虎符,眼神复杂难明。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伸手解下自己肩上那同样沾染了林间湿气和尘土的粗布包袱。
包袱摊开在篝火旁相对干净的地面上。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几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还有……几卷用坚韧皮绳仔细捆扎的古老书籍。书籍的表面的皮革已经磨损泛白,透露出漫长岁月的痕迹。
古星河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慎重,抚过最上面那卷皮卷。指尖的触感粗糙而熟悉。他解开了皮绳,缓缓将书籍展开。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皮卷上密密麻麻、用极其古老的朱砂混合着某种矿物颜料绘制的图纹。那不是文字,更像是星斗运行的轨迹、山川地脉的走向、以及无数玄奥难解的符号交织成的庞大网络。这正是鬼谷一脉至高秘典——《天机策》的真本!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象征着洞彻天地玄机的篇章上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落向了皮卷的最后部分,也是他刚刚在灵蛇谷那个隔绝尘世的石洞中,耗尽心血才最终参悟的部分。
那里,朱砂描绘的星轨变得异常繁复而诡异,如同无数猩红的丝线缠绕、冲突、最终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终点。象征帝星的光点黯淡无光,被一片浓重如血的暗影——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类似战场硝烟和破碎兵戈的形态——所重重包围、侵蚀。在帝星黯淡的光晕旁,另有一颗异常明亮、却透着一股妖异紫芒的星辰,其光芒如贪婪的触手,正竭力缠绕向帝星所在的位置,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凶兆。图卷的空白处,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八个古篆小字:
荧惑守心,紫薇易主。兵戈劫起,血浸山河。
古星河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洞悉命运后的沉重,缓缓抚过那八个字。指尖停留在“荧惑守心”的星图上,那象征战乱与灾厄的猩红星轨,在火光下仿佛真的流动起来,散出不祥的光晕。他闭上眼,灵蛇谷石洞中,最后时刻那种灵魂与天地玄机碰撞、撕裂又重组的极致痛苦与明悟感,再次清晰地浮现。力量在血脉中奔涌,但这力量带来的,却是这幅预示着帝国倾覆、万民倒悬的星图。
篝火的光芒将他的侧影长长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随着火焰的跳跃而扭曲晃动,如同一个沉默而忧惧的巨人。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蜷缩在角落、抱着一条血淋淋的熊腿啃食的少年。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停下了撕咬的动作,也抬起头望了过来。火光映在他沾满血污和肉屑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依旧是孩童般的懵懂和对食物的专注。他脖颈上,那半枚染血的虎符,在火光下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
山洞外,是吞噬一切的原始森林,危机四伏。山洞内,篝火温暖,却映照着一段染血的虎符和一个预示着山河破碎的天机。古星河的目光,在懵懂啃食熊肉的少年、在手中那卷昭示着血火劫难的《天机策》末章之间,缓缓移动。
那半枚虎符的轮廓,冰冷而突兀地刺入少年的血肉,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疤。古星河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狰狞的断口上,一种尖锐的直觉刺破迷雾——这绝非装饰。它是一块残骸,一块被强行烙印在这少年生命里的、属于某个血腥过往的残骸。是谁?为何?这枚象征着杀伐与权柄的碎片,与这懵懂茹毛的少年,构成了世间最荒诞也最残酷的图景。
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光影在少年沾满血污的脖颈上投下变幻的阴影,那半枚虎符如同活物,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若隐若现,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