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是苍天流不尽的泪,无休无止地冲刷着姑苏城。城西柳叶巷口那场短暂却惨烈如修罗场的厮杀痕迹,已被这瓢泼大雨冲刷得只剩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血腥气,顽固地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苏玉衡抱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古星河,浑身湿透,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他身旁,两个仅存的、忠心耿耿的护卫,艰难地搀扶着同样重伤、脸色惨白如纸的江砚峰。一行人步履蹒跚,每一步都留下混合着血水的泥泞脚印。苏玉衡的月白锦袍早已被血污和泥泞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极度疲惫和惊怒而微微颤抖的身躯。他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和下颌不断滴落,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如同两口即将喷的火山,压抑着焚天的怒火和无边的自责。
当他抱着古星河,带着重伤的江砚峰和仅存的护卫,如同丧家之犬般回到苏府客院时,得到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齐清梧遇袭是假!一个精心布置的骗局!目的只是为了将他从苏府调开!调虎离山!
而代价……苏玉衡的目光落在怀中气息奄奄的古星河身上,再看向被护卫搀扶、勉强站立却摇摇欲坠的江砚峰。砚峰身上那两处被剧毒弩矢洞穿的伤口,虽然经过紧急处理,但毒素带来的麻痹和掌力震伤的内腑,让他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眸子死死盯着苏玉衡。
“玉衡……”江砚峰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你……中计了……他们是冲我来的……星河他……是为了救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鲜血,“星纹贝母是……假的……还有毒水……都是你那个好大哥……苏玉宸!”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苏玉衡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紧紧抱着古星河冰凉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的生机,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攫住了他的心脏。原来如此!原来真相如此不堪!他引以为傲的苏家麒麟儿身份,他珍视的家族亲情,在权力面前,竟如此肮脏和脆弱!大哥……苏玉宸!为了除掉他苏玉衡,竟不惜勾结外敌,设下如此狠毒的连环杀局,连累砚峰重伤,更将本就命悬一线的星河彻底推入鬼门关!
自责、悔恨、暴怒……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是他!是他识人不明,轻信了那个拙劣的调虎离山!是他没有保护好身边最重要的人!
药!真正的星纹贝母!星河唯一的生机!秦霜姑娘说过,有此药,至少能稳住伤势,争取时间!
一个心腹护卫顶着苏玉衡那几乎要将人冻僵的眼神,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惊惧:“公子……我们……我们刚查到一些线索……真正的星纹贝母……不在库房,也……也不在老夫人那里……似乎……似乎是被大老爷……暗中扣下了……就在……就在松涛苑的密室里……”
松涛苑!大伯苏正宏!还有苏玉宸!
苏玉衡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属于“苏家麒麟儿”的温润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什么家族规矩!什么长幼尊卑!什么公子如玉!一切都不重要了。
“照顾好他们!”苏玉衡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他将古星河小心翼翼地交给旁边的护卫,又深深看了一眼强撑着的江砚峰,眼神复杂而痛苦。没有多余的话,他猛地转身,如同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朝着松涛苑的方向疾冲而去!背影决绝而悲怆,带着一去不回的惨烈!
松涛苑,灯火通明。
正厅内,气氛凝重而压抑。主位上端坐着苏玉衡的大伯苏正宏。他面容方正,眼神深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但此刻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下两侧,坐着几位明显是苏正宏一系的核心高层长老和管事,个个神色严峻。而苏玉宸,则侍立在父亲身侧,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隐隐的兴奋?
“……玉衡这次带回来的麻烦不小!”一个山羊胡长老沉声道,手指敲击着桌面,“那个古星河,竟能强行催动鬼谷秘术,斩杀玄煞双绝!此等人物,一旦恢复,是友是敌?还有那个江砚峰,剑仙弟子,重伤未死,剑仙王逸岂会善罢甘休?这祸事,全是玉衡招惹来的!”
“不错!”另一个身材微胖的管事接口,语气带着怨怼,“更别说老夫人寿宴上,他对玉衡的偏宠!今日码头亲迎,更是将我们大房置于何地?长此以往,这苏家,还有我们说话的份吗?”
苏正宏沉默地听着,手指捻着茶盏边缘,眼神晦暗不明。
苏玉宸适时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和忧虑:“父亲,诸位叔伯。玉衡他……终究是年轻气盛,行事欠妥。如今又惹下如此大祸,强敌环伺,更将家族置于风口浪尖。若再任由他……只怕苏家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啊!”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阴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落月城归途,本是最好的机会……可惜功亏一篑。如今他羽翼渐丰,又有老夫人撑腰……唯有……”
后面的话他没有明说,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有彻底除掉苏玉衡!方能永绝后患,重掌苏家大权!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敲打着人心。除掉一个天骄榜第八、老夫人最宠爱的孙子?这决心,需要泼天的胆量和冷酷!
就在这沉默即将转化为某种共识的刹那——
“砰——!!!”
松涛苑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门栓断裂,木屑纷飞!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入温暖的正厅!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正是苏玉衡!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梢、衣角不断流淌,在光洁的地板上迅汇集成一滩水洼。月白锦袍紧贴在身上,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污,早已不复往日的光鲜。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紫,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火焰,死死盯住厅内主位上的苏正宏!
厅内所有人瞬间惊起!护卫们刀剑出鞘,寒光闪烁,指向门口那个如同厉鬼般的身影!苏正宏脸色剧变,猛地一拍桌子:“玉衡!你放肆!竟敢擅闯松涛苑?!”
苏玉宸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浓的怨毒和快意取代,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苏玉衡对指向他的刀剑视若无睹,对苏正宏的呵斥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在苏正宏脸上,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抛弃了所有尊严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
在所有人惊愕、鄙夷、戒备的目光注视下,苏玉衡双腿一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被雨水浸湿的门槛石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大伯!”他嘶声喊道,声音因寒冷、疲惫和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带着泣血般的沙哑,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求您!求求您!把星纹贝母给我!”
他重重地、毫不犹豫地以额触地!冰冷的石板撞击着他的额头,出“咚”的一声闷响!
苏玉衡抬起头,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混合着雨水和泥污,狼狈不堪。他眼中是血红的泪,混合着雨水滚落,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只要您把药给我!我苏玉衡!立刻离开苏家!永不踏入江南一步!从此与苏家断绝关系!我名下的所有产业、田庄、商铺……所有的一切!都给您!都给大哥!只求您!把药给我!”
他嘶吼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求您”、“给我”、“救救他”,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哀鸣。往日那个丰神俊朗、公子如玉的苏家麒麟儿,此刻跪在冰冷的雨水中,抛弃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像一条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只为求得一株救命的药草!
整个松涛苑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苏玉衡那绝望的哀求声和窗外狂暴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凄凉讽刺的画面。厅内的长老管事们,脸上表情各异,有震惊,有鄙夷,有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漠然。为了一个外人,竟肯放弃苏家的一切?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愚不可及!
苏正宏脸色铁青,眼神变幻不定。他看着跪在门口、如同乞丐般的侄子,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更深的忌惮和杀意。此子重情重义至斯,今日为友能跪地求药,能屈能伸,他日岂不百倍报复?绝不能留!
而苏玉宸,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扭曲的快感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看着这个从小就被祖母偏爱、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弟弟,此刻像条狗一样跪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这种滋味,比饮下最醇的美酒还要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