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北境垂死巨兽最后的吐息,席卷过凉州残破的城头。那曾经巍峨耸立的城墙,如今只余下犬牙交错的断壁残垣,如同被天神的巨斧狠狠劈开,露出里面早已被蹂躏至焦黑的筋骨。浓烟从废墟深处滚滚升腾,卷着火星,与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空气里,是铁锈、焦肉和死亡沉淀后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
城已死。
古星河站在一段崩塌的箭楼旁,脚下踩着的,是层层叠叠、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有凉州军的玄甲,更多是狼庭骑兵狰狞的毛皮与弯刀。寒风刀子般刮过他年轻却布满血污与疲惫的脸,卷起他早已破烂不堪的墨色大氅。他缓缓弯腰,五指深陷进一具被冻硬的狼庭百夫长尸体下混杂着碎冰的污雪里,猛地力。
“锵——”
一声带着冰碴摩擦般刺耳鸣响的青冥剑,被他从尸骸与冻土的禁锢中硬生生拔了出来。剑身狭长,色泽幽暗如最深沉的夜色,剑脊却流淌着一线凝而不散的青芒,如同蛰伏深渊的龙影。寒气瞬间弥漫开来,连他口鼻呼出的白气都仿佛要被冻结。这把剑的重量,远寻常精铁,此刻压在他掌中,却重逾千钧——那是整个凉州倾覆的重量。
“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自身后传来,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张雪柠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单薄的素色衣裙在寒风里瑟瑟抖,沾满了泥污和早已凝固黑的血迹。她紧紧抓住古星河的胳膊,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双总是盛满水光的纯净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无助。
古星河没回头,只是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冷颤抖的小手。那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直刺他心底。他的目光越过城下那片被大火和马蹄反复践踏过的焦黑原野,望向更南方——风雪迷蒙,前路茫茫。
朔风关失守,狼庭将再无阻拦。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砺石上刮过,“凉州…没了。”
他猛地转过身,将张雪柠单薄的身子护在自己身后残存的半堵断墙边。城下,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残存的三百凉州军士,盔甲残破,兵器卷刃,人人带伤,相互搀扶着勉强列成歪斜的队列,眼中燃烧着绝望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凶悍。在他们身后,是更庞大也更混乱的人群——数万凉州百姓。男女老幼,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破车,抱着仅存的一点家当,背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他们麻木绝望的脸上,冻僵的脚在冰冷的泥泞里艰难挪动。哭声、呼儿唤女的嘶喊、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悲怆洪流,在这片死地之上绝望地流淌。
“想活命的,”古星河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将胸中翻涌的血气压下,声音陡然拔高,灌注了内力,如同闷雷滚过嘈杂的人群上空,“跟我走!向南!去天谕!”
人群有一瞬的凝滞,无数双绝望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这个站在尸堆上的年轻身影。
“少将军!”一个头花白的老兵拄着断矛嘶声喊道,“我们跟你走!”
“走!去天谕!”零星的呼应响起,很快汇成一片混乱却带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浪潮。
古星河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青冥剑幽冷的剑锋直指南方风雪深处。他率先跃下残破的城墙,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张雪柠被他紧紧护在身侧。几个身影迅聚拢过来,如同磐石般拱卫在他左右。
“星河,这路可不好走。”清朗中带着一丝惯常疏狂的声音响起。江砚峰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一身青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污迹也难掩其潇洒。他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上两个古篆“青霜”。他随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几分寒意。“狼崽子们的鼻子,灵得很。”
“哼。”一声短促冰冷的哼声从另一侧传来。唐枭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脸上覆盖着半张冷硬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深潭般的眼睛。他整个人仿佛融进了这片废墟的阴影里,沉默得如同幽灵,唯有腰间鼓囊囊的皮囊和袖口偶尔闪过的金属冷光,透着致命的锋锐。
“怕啥!”一个清脆却带着十足蛮力的声音压过了风雪。石灵儿几步就跨到众人前面,巨大的玄铁重剑被她轻松地扛在瘦削却异常结实的肩头,剑身比她整个人还宽大,黝黑的剑刃反射着雪地的微光。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近乎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活力,“来一个,姑奶奶拍扁一个!来两个,凑一双!”
古星河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江砚峰脸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砚峰,前路探哨。灵儿,护住中段妇孺。唐枭,断后,抹掉所有能追踪的痕迹。”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狼庭的‘嗅风者’。”
“得令!”江砚峰长笑一声,青影一闪,人已如轻烟般掠向队伍前方风雪弥漫处。
石灵儿“嘿”了一声,扛着巨剑咚咚咚跑向队伍中部,粗声大气地吆喝起来:“都跟上!别掉队!老弱往中间靠!”
唐枭一言不,身影已鬼魅般消失在队伍末尾的阴影里。
队伍开始蠕动,像一条在冻土上艰难爬行的濒死巨蟒,缓慢而沉重地向南推进。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雪和冰冷的泥泞里,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和噗嗤声。哭声和压抑的喘息是这条巨蟒唯一的脉搏。
风雪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狂暴。天色迅暗沉下来,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队伍被迫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暂时停下。刺骨的严寒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篝火艰难地点燃了几堆,微弱的火苗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几乎提供不了多少热量,只能勉强照亮几张冻得青紫、写满绝望的脸。
古星河将张雪柠安置在最靠近火堆、相对避风的一块岩石凹陷处,把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但还算厚实的大氅严严实实裹在她身上。他蹲下身,用雪搓热自己冻僵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塞进自己怀里,试图用体温去温暖。
“哥…我不冷…”张雪柠的声音细若蚊蚋,牙齿咯咯作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古星河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冰冷的双脚。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眼底深处,是比这北境寒夜更深的疲惫和沉重。三百残兵,数万老弱,在这茫茫风雪和追兵的獠牙下,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从不远处传来,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紧接着,一个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夜空:“我的孙儿啊!我的孙儿没气了!老天爷啊……”
那哭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绝望的催化下,骤然断裂。
“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冻死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都是命…凉州都没了,还能逃到哪里去…”
低低的啜泣、绝望的抱怨、认命的叹息,如同瘟疫般迅在疲惫不堪的人群中蔓延开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放弃的灰败气息,开始取代之前那点微弱的求生之火。
“都给我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猛地响起,压过了所有悲声。石灵儿扛着那柄巨大的玄铁重剑,像一尊小小的怒目金刚,几步冲到人群中央。她双目圆睁,喷着火,巨大的剑尖重重顿在地上,砸得冻土碎裂,积雪飞溅。
“哭!哭!哭有屁用!”她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蛮横,“哭能把狼崽子哭跑?哭能把这天哭暖和了?凉州是没了!可人还在!命还在!少将军带着咱们往活路走,你们倒好,自己先把脖子往刀口上送?孬种!”
她环视着四周一张张麻木或惊愕的脸,猛地一指那个抱着冰冷婴儿尸体痛哭的老妇:“阿婆!你孙子走了,是他没福气!可你还有儿子儿媳吧?他们是不是还在队伍里?你想让他们也冻死在这里,陪你孙子一起上路吗?”她又指向几个瘫坐在地、眼神涣散的汉子,“还有你们!大老爷们,骨头让风雪泡软了?爬起来!不想活,现在就滚出去给狼崽子当靶子!想活的,就给我咬紧牙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