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邑的天,彻底变了。
不是风云突变,而是笼罩在整座城池之上的气息。自那夜暗红箭痕撕裂天穹又诡异地弥合之后,一种粘稠、沉重、带着铁锈与淤泥腥气的阴霾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这座曾经喧嚣的城邑。阳光变得苍白无力,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洒在街道上,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映照出一种病态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颗粒感,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如同吞咽着铁砂。
恐慌并未随着天象的“恢复”而消散,它只是沉入了更深的底层,酵成了另一种更致命的东西——瘟疫。
病魔如同无形的鬼魅,在商邑的街巷间悄然游荡。它并非骤然爆,而是像缓慢渗透的毒液,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这座城市的生机。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靠近荒芜河滩的贫户。先是老人和孩子,起了诡异的高热。那热度来得凶猛,如同体内有看不见的烙铁在灼烧,皮肤滚烫得吓人,嘴唇却干裂青,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河底淤泥被烈日曝晒后的腥腐气。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痰液中带着不祥的、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丝絮。
再然后,便是胸口的剧痛。那疼痛并非钝痛,而是尖锐的、如同被冰冷的青铜箭簇反复穿刺的撕裂感!病人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出野兽般痛苦的呻吟,手指死死抠住胸口单薄的衣襟,仿佛要挖出那无形的箭矢。他们的皮肤在滚烫的高热下,却诡异地透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皮下隐隐可见蜿蜒的、如同黑色树根般蔓延的暗沉脉络,触之冰冷坚硬。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当病人陷入昏迷或濒死之际,他们干裂的嘴唇会无意识地翕动,喉咙深处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可辨的、如同弓弦震颤般的“嗡……嗡……”声。那声音冰冷、单调、充满绝望的韵律,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招魂曲。
瘟疫如同黑色的潮水,从河滩边缘的贫民窟开始,迅向着商邑的核心区域蔓延。恐惧,比瘟疫本身蔓延得更快。曾经拥挤的街道变得行人稀疏,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恐那无形的病魔顺着门缝钻入。空气中弥漫着焚烧艾草、硫磺甚至各种奇怪草药混合而成的浓烈气味,混杂着病人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构成了一曲绝望的末世哀歌。
恐慌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可以承载这无边恐惧和愤怒的实体。
于是,所有的矛头,所有被病痛和死亡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怨毒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有穷氏酒肆”。
流言如同瘟疫的帮凶,在死寂的街巷间疯狂滋长、变异。
“……就是那间酒肆!那晚天黑前,老辛跟丢了魂似的跑出来,一头扎进河滩那边!他身上肯定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没错!后羿大神的神像胸口开裂,就是那晚之后的事!老辛的店离后羿庙不远,定是他做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引来了天罚!”
“我婆娘那天去他店里打酒,回来说闻到一股子怪味!像……像生锈的铁和血混在一起!邪性得很!”
“听说……有人看见老辛那天在店里跟一个怪老头说话!那老头背着个老长的布包,像……像一张弓!后来就不见了!然后天就裂了,瘟疫就来了!”
“就是他!老辛!这个灾星!瘟神!他把厄运带进了商邑!”
愤怒和恐惧的浪潮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这天傍晚,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抑得令人窒息。“有穷氏酒肆”那褪色的幌子在无风的空气中死气沉沉地垂着。店门紧闭,门板上布满了泥污和不知是谁愤怒砸出的凹痕。
酒肆外,却不再是空荡的死寂。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潮水,将小小的酒肆围得水泄不通。男人、女人、老人……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脸上带着病容或未消的惊悸,眼中燃烧着绝望催生的疯狂火焰。他们手中拿着简陋的武器——锄头、木棍、甚至是从地上捡起的尖锐石块。没有人高声叫嚷,只有一片沉重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啜泣。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蕴藏着所有灾祸源头的破旧店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焚烧味、汗臭、病气,以及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怨毒。
老辛蜷缩在店堂最深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穿透骨髓的冰冷弦音——“嗡……嗡……”——却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固执地在他脑海里震荡!每一次震荡,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逃离河滩的徒劳。
店外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可怕。他听得见那如同实质的喘息,感受得到那无数道怨毒目光穿透薄薄门板的刺痛。他知道外面是什么。是愤怒,是恐惧,是绝望的民众,他们需要一个祭品来平息这场莫名的灾祸。而他,老辛,这个唯一与那场诡异死亡有过交集、又“行迹可疑”地逃向河滩的人,成了他们眼中最完美的献祭对象。
“砸开它!”一个嘶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砸开这瘟神的巢穴!把他揪出来!烧了他!瘟疫才能停!”
“对!砸开它!”
“烧死灾星!”
“还我儿子命来!”
压抑的怒吼瞬间爆,如同点燃的火药桶!人群骚动起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扇摇摇欲坠的店门!
“砰!砰!哐当!”
锄头、木棍、石头,雨点般砸在单薄的木门上!腐朽的门板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纷飞,裂缝如同蛛网般迅蔓延!每一次重击,都像是砸在老辛的心口,震得他肝胆俱裂!
完了!全完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绝望地环顾四周,昏暗的店堂如同囚笼,无处可逃!那无处不在的弦音,此刻仿佛化作了催命的符咒!
就在店门即将被彻底砸碎的千钧一之际——
“住手!!”
一声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疯狂的喧嚣之上!
人群的冲击骤然一滞。
只见一队身着素麻短衣、脸上蒙着浸过药汁布巾的人,如同分开浊浪的利刃,强行挤进了人群。为一人身形挺拔,虽也蒙着面,露出的双眼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寒星。他手中高举着一面小小的、绘制着复杂草药与星斗图案的木牌——这是王都派来应对瘟疫的医官的标志!
“奉王命!处置瘟疫!无关人等退开!违者以扰乱治疫论处!”为的医官声音冰冷,目光如电般扫过激愤的人群,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
疯狂的人群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砸门的动作停了下来,但眼中的怨毒和愤怒并未消退,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权威暂时压制,化作一片压抑的、充满敌意的低语和怒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