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以及各位父老乡亲请看!这隆昌县境内,凡大人所指控的那些所谓‘被巧取豪夺’的田地、山林、乃至部分宅基,其地契田册之上,白纸黑字,写明的业主人,并非我郭孟启,也非家父郭允厚,更非我郭氏一族任何子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个足以让整个公堂、乃至整个四川官场都为之窒息的名字:
“这地,它属于蜀王府!是当今蜀王千岁朱至澍殿下的王庄产业!”
“嗡——!”
整个公堂内外,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出更大的、难以置信的哗然!
蜀王?!藩王?!
顾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郭孟启竟然来了这么一手!而且是如此致命的一手!
明末以来,土地兼并严重,许多地方豪绅为了逃避赋税、寻求政治庇护,常常将田产“投献”给藩王宗室。
名义上土地归了王府,成为“王庄”,但实际上仍由原主人管理,只需向王府缴纳一笔远低于朝廷赋税的“贡献”,即可获得藩王势力的庇护,从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欺压百姓。而藩王们也乐于借此扩充自己的实际财富和影响力。
郭孟启,显然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他早就将郭家巧取豪夺来的大量田地,通过“投献”的方式,挂在了蜀王朱至澍的名下!
蜀王不但免其重税,很可能还授予了郭孟启“管庄”之类的名头,让他名正言顺地管理这些产业。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皇明祖训》!
太祖朱元璋定下的《皇明祖训》明确规定:藩王,除谋逆大罪外,不受寻常法律刑罚!其所犯罪行,仅由皇帝亲自裁决!地方司法机关,无权缉拿、审问任何一位藩王!其名下王庄产业若出现纠纷或犯罪行为,地方官府根本无法依常规司法流程对藩王展开调查或惩处!就算藩王纵容庄头为非作歹、证据确凿,地方官也只能上奏中央,由皇帝和朝廷来最终定夺处理。
也就是说,现在这些田地的“合法主人”变成了蜀王朱至澍!顾寒就算有再多的证据,证明这些土地是非法得来,他也根本无法去审问蜀王!
甚至连传唤都不可能!这个案子,在司法程序上,一下子就被抬到了一个大明官员根本无法触及的高度!
郭孟启看着顾寒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哑口无言的神情,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他这一手,不仅彻底撇清了自己的直接责任,连之前准备甩给父亲的退路都没用上,直接祭出了最大的护身符——藩王特权!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顾大人,”
郭孟启故作无奈地摊摊手。
“您看,这分明是蜀王府王庄管理上或许出了些纰漏,与下人沟通不畅,以至于产生了些误会,惊扰了地方。此事,依律,似乎不该由您这督查行署来审吧?是不是该行文上报朝廷,请皇上圣裁呢?”
他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上报朝廷?自大明开国,没没听说过哪个藩王因为土地的事栽跟头,这种地方田土纠纷,猴年马月才能有回音?
更何况,涉及藩王,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最后很可能就不了了之!
堂下的百姓也懵了,他们听不懂复杂的律法,但“蜀王”、“王爷”这些词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那是天上的星宿,是比知府、巡抚还要大得多的天潢贵胄!告郭家竟然变成了告王爷?这官司还怎么打?绝望的情绪再次弥漫开来。
顾寒死死攥着惊堂木,脸色白。
他感觉自己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证据确凿,民怨沸腾,可偏偏……偏偏对方祭出了《皇明祖训》和藩王特权这把无人能撼动的尚方宝剑!
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老朱家的,所有的官员还都是臣子。
按照规矩,这案子,确实如郭孟启所言,算是审到头了。他一个督查专员,根本无权再继续下去。
就算、就算是当年权倾朝野、推行改革如张居正那般的人物再世,面对这太祖皇帝定下的、维护宗室特权的铁律,恐怕也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公堂之上,方才还气势如虹的审问,此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彻底挡住。郭孟启悠闲地坐在那里,嘴角噙着胜利者的微笑。
就在顾寒被《皇明祖训》和蜀王名头压得哑口无言,郭孟启志得意满,堂下百姓陷入绝望之际,那个平静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投入死寂潭水的巨石,再次从侧后方的屏风处响起:
“《皇明祖训》?藩王特权?好,好得很。”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缓缓自屏风后踱步而出。
依旧是一身毫不起眼的普通青衫,与堂上绯袍玉带的官员、堂下绫罗绸缎的郭孟启相比,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