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呼“万岁”的声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殿宇,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却奇异地未能在他心湖中激起半分豪情,反而带来一种隔岸观火般的疏离与荒诞。
这套极为隆重的大礼仪,他已许久未曾启用。
若非今日这般“特殊”场合,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这个“富有四海”的天子,还拥有如此彰显无上权威的仪式。
这并非寻常的朔望朝参,那只是流于形式的点卯,也非平日的御门听政,那更多是君臣间疲惫的拉扯。
这是真正的大朝会,是唯有在元旦、冬至、万寿圣节等最重大的庆典时,才会动用的、象征着帝国鼎盛威仪的最高规格礼制。
‘多久了……’崇祯在心中默问,那冰冷的玉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念头。
‘上一次如此正式,恐怕还是朕登基之初吧?’那时,他踌躇满志,以为凭借这般煌煌礼仪、这身十二章衮服,便能驾驭群臣,重振乾坤。
如今,他再次动用了这几乎被遗忘的礼制。
与其说是为了商议国事,不如说是他刻意为之的一场演出,一次最后的宣告。他要在这帝国的心脏,用这最盛大、最庄严的仪式,为自己,也为这朱明天下,举行一场最后的告别。
他要享受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属于大明皇帝的、至高无上的荣光。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丹陛下每一个匍匐的身影。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
这些世受国恩的勋贵,他们的跪拜,有多少是出于对朱明皇权的敬畏,又有多少是出于对他们即将失去的万顷良田、无数店铺的恐惧?
辅周延儒、次辅陈演……这些口口声声“君父社稷”的文官领袖,他们的叩,有多少是真心为了这即将倾覆的江山,又有多少是为了保住他们那作废的功名、被剥夺的特权?
‘看吧,看吧!’崇祯的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
‘你们此刻跪伏在地,口称万岁,看似忠贞不2,可你们心里盘算的,不过是你们自家的田宅、商铺、金银!你们将这礼仪,将这朝堂,当作了你们维护私利的战场!’
他看着他们依循古礼,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跪拜、起身、山呼的动作,那庄严肃穆的景象,在他眼中却扭曲成了一幅绝妙的讽刺画。
这盛大的礼仪,这震天的呼声,不再是大明强盛的象征,反而成了照见这群“吸血螭蟥”最后疯狂与虚伪的镜子。
他们越是表现得恭敬、表现得悲壮、表现得忠君爱国,崇祯就越清晰地看到他们包裹在华丽袍服下的那颗焦灼而自私的心。
他享受这一刻,并非因为权力的陶醉,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享受着他们不得不跪在自己脚下的姿态,享受着用这最后的皇家威仪,将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钉在这即将落幕的历史舞台上的感觉。
这是一种绝望的享受,一种明知结局却偏要看清所有演员谢幕方式的执拗。
‘都跪着吧,’崇祯心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之海,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在这大明最后的余晖里,好好跪着。
让朕看清楚,你们,还有朕自己,是如何陪着这二百七十年的大明,一起……走到终点的。’
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那繁复到极致的礼仪,那震耳欲聋的呼声,此刻于他,不再是荣光,而是一场为他,为大明,精心准备的、盛大而悲凉的葬礼前奏。
终于,冗长而庄严的礼仪走到了尽头。随着最后一声唱赞的余音在大殿梁柱间消散。
主持仪式的鸿胪寺礼官转身,面向御座,深深一揖,那恭敬的姿态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标准:“陛下,大礼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