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央,那个形似巨大透明水母的治疗舱内。无数半透明的、如同水母触须般柔软而坚韧的导管,随着她微弱的自主呼吸而缓慢起伏,将淡青色的、散着微弱荧光的营养液,源源不断地输入她沉睡的躯体。龙巧云走到治疗舱旁,目光落在那些不断从导管接口处升起、又在营养液中缓缓破裂的气泡上。每一个气泡破裂的瞬间,淡青色的液膜都会短暂地扭曲光线,如同破碎的镜面,映照出她与兄长幼时在庭院追逐嬉戏的模糊剪影——无忧无虑,笑声仿佛能穿透时光。她默默地数着:一个,两个……当第七十九个气泡在她眼前无声炸开,碎成一片迷离的光晕时,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解开母亲身上那件素色病号服的珍珠纽扣。纽扣圆润冰凉,触手生温。当衣襟敞开,露出母亲苍白瘦削的锁骨时,她的指尖在那道横亘在精致锁骨中央的、陈旧却依旧狰狞的疤痕处,久久停留——那是二十多年前,母亲拼死生下她时,因难产大出血而留下的手术印记,一道刻在生命源头上的勋章,也是母亲对她爱恨交织的永恒证明。
恒温的水流被设定在母亲最适应的四十二度。龙巧云拿起一片柔软的纳米毛巾,浸入盛放着高级蔷薇精华露的银盆中。液体触及毛巾的瞬间,纳米材料开始活化,眼看就要蒸腾成细腻的清洁雾气。然而,就在那雾气即将升腾的刹那,龙巧云眼中闪过一丝执拗!她猛地伸出手,五指在空中狠狠一攥!一股无形的、强大的生物力场瞬间笼罩了那片雾气!只见那即将逸散的、由无数纳米机器人构成的水汽,竟如同被冻结的时光般,硬生生地被她的意志力压缩、凝结、重组!最终,在她掌心,重新变回了一块最普通、最质朴、带着棉花纤维粗糙触感的旧式棉纱布!
父亲说过,母亲骨子里最厌弃这些智能产物的冰冷和非人感。当年生她坐月子时,连一碗最普通的鸡汤,母亲都坚持要用后院劈来的柴火,在小泥炉上慢慢地煨够六个时辰,说那样的汤才有“人间的暖意”。
温热的、吸饱了蔷薇清露的棉纱布,带着旧时光的柔软触感,轻轻擦拭过母亲瘦削的肩胛。沉睡的躯体似乎感受到了这份久违的、属于“人”的温度,毫无征兆地突然痉挛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龙巧云反应快如闪电!她迅丢开纱布,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了母亲因痉挛而剧烈抽搐的右手!那只曾经能挥毫泼墨、能穿针引线的纤手,此刻枯瘦如柴,却爆出惊人的力量,五根手指如同鹰爪般死死地蜷缩着,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龙巧云咬着牙,用尽力气,一根一根,如同掰开生锈的铁条般,艰难地掰开母亲那痉挛僵硬的手指。
当掌心终于被强行摊开时,一张被攥得几乎要碎成粉末的、边缘磨损严重、颜色褪成陈年旧纸般昏黄的戏票,赫然出现在眼前!
票面上,模糊不清的铅字依稀可辨——正是父亲当年初登帝都大舞台,一鸣惊人的那场《霸王别姬》!日期,是父母相遇的那一年。
“滴——!”
角落的智能护理仪检测到宿主的异常痉挛,立刻伸出闪着寒光的机械臂,针筒里充满了淡蓝色的镇静剂,迅疾地刺向母亲的手臂!
“滚开!”
龙巧云猛地抬头,一记冰冷如刀、蕴含着狂暴怒火的眼刀狠狠瞪向那台机器!强大的精神威压仿佛形成了实质的冲击波!那即将落下的机械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一颤,竟真的出一声类似呜咽的电子音,迅缩了回去,重新蜷回角落,指示灯都暗淡了几分。
“妈,”龙巧云的声音瞬间又变得无比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重新拿起那块温热的湿棉纱,如同小时候母亲测试她洗澡水温那般,将纱布轻轻贴在母亲冰凉的耳后皮肤上,“水温……对吗?”
仿佛是对她呼唤的回应,治疗舱顶部的生态模拟系统突然启动!无数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六角冰晶凭空凝结,如同真正的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母亲那如同蝶翼般低垂的、覆盖着淡淡青影的眼睫上。
那冰晶停留的瞬间,龙巧云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场景,竟与二十年前,江南老宅那场罕见的初雪时,母亲抱着年幼的她坐在回廊下看雪的画面,诡异地重合了!那时,也有一片雪花,同样落在了母亲的眼睫上……
她下意识地俯下身,对着母亲眼睫上那片冰晶,轻轻地呵出一口温热的气息。
雪粒无声融化。
一滴微小的水珠,沿着母亲苍白瘦削的颧骨,缓缓滑落,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角灰白的丛之中。那轨迹,像一道迟来了整整二十年的、无声的泪痕。
在为母亲更换干净病号服时,龙巧云在母亲腰间束带的内侧,意外地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硬物。
一个伪装成仿古玉扣的微型投影仪。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按下了那个隐蔽的开关。
“嗡……”
一道柔和的光束从玉扣中射出。
父亲的身影,由无数淡金色的光粒子凝聚而成,清晰地出现在这间充满未来科技感的病房中央。他穿着那套最心爱的月白色戏服,身段依旧挺拔,眉眼含笑,仿佛从未离开。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甩着水袖,字正腔圆、缠绵悱恻地唱着《游园惊梦》中最脍炙人口的那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水袖翻飞,带着虚幻的光影,扫过治疗舱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冰冷的医疗管线。
就在那虚幻的水袖即将拂过母亲面庞的刹那——
“嘀嘀嘀——!”
连接在母亲身上的心电图监测仪,原本平稳的曲线突然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地起伏、跳跃起来!瞬间拉响了尖锐刺耳的警报!绿色的波形疯狂地冲向峰值,又猛地跌落谷底!
“妈!”龙巧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手忙脚乱地扑向墙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红色按钮的瞬间,她的身体却猛地僵住了!
她愕然地低头,现自己的双脚,竟在无意识中,正踩着父亲全息影像那水袖翻飞的节拍!一步,两步……那步法,那韵律,分明是七岁生辰那年,父亲一手握着母亲的手,一手握着她的小手,在铺满阳光的庭院里,一招一式、无比耐心地教给她的《游园惊梦》台步!时光的尘埃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将她死死钉在了原地。
智能护理仪再次被警报激活,这次它伸出了八爪鱼般的柔性按摩器,准备为母亲进行紧急舒缓按摩。
“别碰她!”
龙巧云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她如同被激怒的母狮,一个箭步冲过去,竟徒手扯断了连接护理仪的粗大复合电源线!刺眼的电火花噼啪炸响!
她不再理会那台瘫痪的机器,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治疗舱旁。她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力量,徒手揉捏着母亲因长期卧床而明显萎缩、苍白的小腿肌肉!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白,深深按进那失去弹性的肌肤里,每一次按压,都在母亲皮下激起一小片不正常的、如同静电反应般的细微电流斑!这是她幼时缠着家里一位早已作古的老中医学的手法,当年父亲在戏台意外摔伤腰椎,卧床不起时,母亲便是这样,不假他人之手,日复一日,用这双手,为他推拿了整整一个月。
黄昏如同熔化的黄金,透过巨大的观景窗,将病房内纵横交错的透明导管染成了温暖的琥珀色。龙巧云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靠着治疗舱坐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那本边缘早已磨损、散着陈旧纸张和羊皮气息的线装书——《牡丹亭还魂记》。
她翻开书页,指尖拂过泛黄的纸张。旁边的智能屏感应到书本,立刻自动亮起,投射出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解析。
龙巧云眼中闪过一丝厌烦,抓起旁边桌上医生留下的一支钢笔,看也不看,狠狠地戳向那闪烁着蓝光的屏幕!
“咔嚓!”
屏幕应声裂开数道蛛网般的裂纹,蓝光瞬间熄灭。
病房里,只剩下羊皮纸书页翻动时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轻响。她清了清嗓子,用尽量轻柔的声音开始诵读:“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这是母亲当年怀着她时,每日必做的胎教。母亲曾说,杜丽娘的痴情与执着,是她骨子里最向往的纯粹。
当她读到那句“迤逗的彩云偏”时——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