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矣夫”三个字,是孔子对伯牛之疾的最终回应,蕴含着儒家对“天命”的复杂理解。这种理解不是消极的宿命论,而是在承认局限中的积极坚守。
孔子的天命观: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天命”不是人格化的神的意志,而是客观存在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的总和。他曾“畏于匡”,却说“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可见“知命”是在认清不可改变的事实后,坚守可以改变的部分。
伯牛的安命:面对恶疾,伯牛的态度虽未记载,但从孔子的反应可推测他是“安命”的。这种“安”不是顺从,而是《周易?系辞》所说“乐天知命,故不忧”——不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平静面对。颜回“不幸短命死矣”(《论语?先进》),却始终“不改其乐”,伯牛很可能也是如此,德行的坚守让他在病痛中保持尊严。
儒家天命观的层次:“知命”(认识命运)→“安命”(接纳命运)→“立命”(创造意义)。孔子“知命”而周游列国,伯牛“安命”而坦然面对疾病,孟子则进一步提出“夭寿不2,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这种层次递进,展现了儒家在命运面前的积极态度。
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有大量“贞:王疾,得?”“贞:子疾,亡祸?”的占卜记录,反映了古人对疾病与命运的探索。从殷商的占卜问命,到孔子的知命安命,中国文化对天命的理解完成了从迷信到哲学的升华——天命不可抗拒,但人可以选择面对天命的态度。
七、德行与厄运:伦理困境的永恒命题
伯牛之疾引的核心伦理困境是:“为何德行高尚者会遭遇厄运?”这个问题困扰着古今中外的思想家,不同文化给出了不同答案,却都指向对价值的坚守。
儒家的回应:不回避困境,而是在困境中坚守德行。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伯牛的坦荡荡,正是德行的最高体现。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将这种坚守推向极致——德行的价值不取决于结果,而在于本身。
道家的越:庄子在《大宗师》中讲述子祀、子舆等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其中子舆“曲偻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却说“受命于天,其有也,不可去”。这种对身体残缺的越,与伯牛的安命有相似之处,但更强调“与道合一”的然。
佛教的因果:佛教认为现世的遭遇是前世的业报,但《金刚经》强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即使面对厄运,也要保持慈悲与智慧。这种视角为困境提供了另一种解释,却与儒家“不问来世,只问当下”的态度有所不同。
西方的追问:《旧约?约伯记》中,约伯“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却失去子女、财产,身染重病,他的朋友们认为是他犯罪所致,约伯却坚持自己无罪,最终上帝显现,肯定了他的信仰。这个故事与伯牛之疾形成跨文化呼应,都在追问:德行的价值是否需要命运的回报来证明?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伯牛的价值不在于是否康复,而在于他在疾病中保持的德行;约伯的价值不在于是否恢复财富,而在于他在苦难中坚守的信仰。正如灯塔的价值不在于是否能驱散所有黑暗,而在于即使在暴风雨中也始终光。
八、从伯牛到颜回:孔子弟子的生死观照
伯牛之疾与颜回之死,是孔子晚年经历的两次重大弟子离世,两次事件中孔子的反应不同,却共同构成了儒家对生死的深刻观照。
不同的反应:对伯牛,孔子是“自牖执其手”的平静叹息;对颜回,孔子是“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的痛哭失声。这种差异可能源于:伯牛的病有时间准备,而颜回的死过于突然;伯牛的德行偏向内敛,颜回则与孔子最为契合,如同“复圣”的影子。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在于疾病与死亡的不同情境——伯牛的病是“渐衰”,颜回的死是“骤逝”,前者留有告别的余地,后者则充满猝不及防的痛感。
相同的底色:无论是对伯牛的叹息还是对颜回的痛哭,都蕴含着“哀而不伤”的节制。孔子虽悲痛,却从未否定天命,也未动摇对德行的坚守。他称赞颜回“不迁怒,不2过”(《论语?雍也》),惋惜伯牛“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本质上都是对“善”的珍视。这种“惜善”之心,是儒家生死观的核心——生命的价值在于是否践行善,死亡的悲哀在于善的消逝。
生死教育的示范:孔子对弟子生死的态度,为后世树立了榜样。当子路问“死”时,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将关注点引向现世的生命意义。伯牛与颜回的生死,成为孔子“生有所为,死有所安”理念的生动教材,告诉弟子们:生时要如伯牛般坚守德行,临终要如颜回般坦然面对。
在山东曲阜孔林,伯牛与颜回的墓相距不远,都朴素无华,与孔子墓形成“师徒三圣”的格局。这种空间布局仿佛在诉说:生死有别,但德行的传承无间;地位有差,但精神的光芒同等。历代文人拜谒孔林时,多在两墓前驻足,如元代画家赵孟頫在《谒孔林》诗中写道:“伯牛有疾天何酷,颜子早亡道未孤。千古斯文长在兹,夕阳荒草自荒芜。”
九、古代的疾病认知:从“神罚”到“病理”的探索
伯牛所患的“恶疾”,放在春秋时期的医疗认知背景下,更能理解孔子的痛惜与无奈。古代对疾病的解释,经历了从“神罚”到“病理”的漫长探索,每一步都充满人类对自身的追问。
鬼神致病说:原始社会认为疾病是鬼神作祟,《礼记?檀弓》记载“夏后氏葬于东阶之上,殷人葬于两楹之间,周人葬于西阶之上”,不同的葬俗对应着对鬼神的不同理解。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多有“疾年”“疾疫”的记载,应对方式多为祭祀、占卜,如“贞:王疾,告于祖乙?”(《甲骨文合集》)。
阴阳失衡说:《黄帝内经》提出“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认为疾病是阴阳失衡所致。伯牛的“恶疾”,按此理论可能是“热毒过盛”或“正气不足”,治疗需“调其阴阳,不足则补,有余则泻”。这种理论虽仍有模糊性,却摆脱了鬼神迷信,走向自然哲学的解释。
气候致病说:《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医和为晋平公诊病时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这种“六气致病说”,将疾病与自然环境联系,是古代病理学的重要进步。
伯牛生活的时代,正是从“鬼神致病”向“自然致病”过渡的时期。孔子虽未直接论述医学,但“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的态度,显然倾向于理性解释。他对伯牛之疾的叹息,不是抱怨鬼神不公,而是哀叹自然规律的无情,这种理性精神为古代医学的展奠定了文化基础。
十、古代的医疗条件:从巫术到方剂的实践
春秋时期的医疗条件有限,面对伯牛的“恶疾”,即使是孔子也无能为力。了解当时的医疗实践,更能体会“自牖执手”背后的无奈与深情。
巫医不分的时代:春秋时期,巫与医尚未完全分离,《论语?子路》记载“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可见巫医是当时的主要医疗从业者。他们既用祈祷、符咒等巫术,也用草药、针灸等疗法。如《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景公梦到厉鬼,召桑田巫占卜,巫说“君不食新矣”,后来景公果然死于新麦收获前,反映了巫医的影响力。
草药知识的积累:《诗经》中记载了多种药用植物,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周南?芣苢》),芣苢即车前子,有清热利尿的功效;“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召南?草虫》),薇即野豌豆苗,可清热解毒。这些草药知识为后来的《神农本草经》奠定了基础。伯牛患病时,很可能也服用过类似草药,但对“恶疾”效果有限。
针灸与按摩的应用:《黄帝内经》虽成书于战国,但其中的针灸理论在春秋时期已萌芽。考古现的新石器时代骨针,可能就是早期的针灸工具。《庄子?外物》记载“针、石之所及也”,说明春秋时期已有针灸疗法。按摩则更普遍,《礼记?内则》记载“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家人可为患者按摩缓解痛苦,这或许是伯牛在病中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照料。
医疗条件的落后,让古人更依赖“天命”与“德行”的心理支撑。孔子“自牖执手”的安慰,在某种程度上比药物更有效,因为它能缓解患者的心理痛苦。这种“心理疗愈”,是古代应对疾病的重要补充,也让“人文关怀”在医疗中占据特殊地位。
十一、伯牛之疾的艺术再现:从画像石到戏曲
伯牛之疾虽记载简略,却成为艺术创作的重要题材,从汉代画像石到元代戏曲,不同形式的艺术再现,让这一历史瞬间不断焕新的生命力。
汉代画像石中的“伯牛有疾”:在山东嘉祥武氏祠、河南南阳汉画像石中,“伯牛有疾”是常见题材。画面多为:左侧是伯牛躺在榻上,中间是一扇木牖,右侧是孔子伸手与伯牛相握,背景常有杨柳、飞鸟,象征春天与生命的对比。画像石采用“减地浅浮雕”技法,线条古朴,人物表情凝重,将孔子的痛惜与伯牛的平静刻画得栩栩如生。
唐代壁画中的“探视场景”:敦煌莫高窟第217窟的“法华经变”壁画中,有类似“自牖执手”的场景:一位僧人躺在病榻上,窗外站着几位信徒,伸手与僧人相握。虽然表现的是佛教故事,但构图与情感表达与伯牛之疾相似,说明这一题材已融入中国文化的集体记忆。
元代戏曲中的“伯牛故事”:元代关汉卿创作有《伯牛染疾》杂剧,虽已失传,但从《录鬼簿》的记载可知,剧情包括“伯牛耕读”“染疾隔离”“孔子探视”“临终遗言”等部分。明代传奇《圣门乐》中也有“伯牛拒药”一折,伯牛说“命由天定,药石何功”,展现其安命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