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沈溯的指尖还停留在舷窗上,玻璃外的星尘正以每秒七万公里的度向后流淌。这是"熵海号"常规巡航的第三个月,驾驶舱里的咖啡机又在咕嘟冒泡,蒸汽在操作台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和地球上任何一个清晨的厨房没两样。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马克杯,指节却撞上了一片冰凉的虚空。
"奇怪。"他喃喃自语。杯子明明盖在固定架上,陶瓷表面还有上周被他磕出的月牙形缺口。可此刻固定架是空的,只有一缕极淡的银灰色雾气正从架底的缝隙里钻出来,像被捏碎的水银,落地时竟化作了一串细小的文字。
沈溯蹲下身,瞳孔骤然收缩。那些文字是他童年日记里的句子。"今天问爸爸星星是怎么做的,他说不知道。可我看见星星在眨眼睛,它们一定知道答案。"字迹在甲板上扭曲成旋涡,最后凝成他七岁时丢失的那支钢笔模样,笔尖却缓缓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
"沈队?"副驾驶林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您盯着地板看什么?早饭是合成麦片,还是老规矩加两勺。。。"
话音在中途戛然而止。沈溯猛地回头,看见林野的右手正悬在半空,握着的金属勺不知何时变成了半透明的。勺里的麦片粒在诡异的光晕中悬浮,每一粒都在缓慢膨胀,裂开的缝隙里竟透出微弱的蓝色瞳孔。
"这是。。。"林野的手指开始颤抖,勺子突然崩解成无数光点,其中一点落在他手背上,瞬间烙下一个淡青色的印记——那是三年前在"共生体接触事故"中,被他亲手处决的研究员李哲的工号。
操作台的警报声突兀地响起,红色信号灯将两人的脸照得惨白。沈溯扑向主控屏,屏幕上的星图正以肉眼可见的度褪色,原本标注着"本质流动之河"坐标的区域,此刻只剩下一片不断扩散的灰色迷雾。更让他头皮麻的是,船载时钟的数字在疯狂倒跳,从3o24年4月17日,一路退回2o23年7月16日——他出生的那天。
"熵海号的时间锚点松了。"林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左手正在变得透明,腕骨处浮现出细密的银色纹路,"沈队,我好像。。。在变成别的东西。"
沈溯抓住他的胳膊,掌心传来的触感一半是温热的皮肤,一半是冰冷的金属。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的异常报告:四号舱的共生体样本出现"语言性增殖",原本只会重复单音节的生物,开始在培养皿壁上刻下"为什么"的符号。当时他以为是样本污染,下令销毁了所有培养基。
现在想来,那些符号的排列方式,和此刻甲板上未干的黑色液体如出一辙。
"去生物实验室。"沈溯拽着林野往舱门跑,指尖触到舱门开关时,却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敲击声。他回头,看见驾驶舱的每块舷窗上都布满了手掌印,无数只透明的手正从玻璃外贴着移动,指缝间漏出的星尘里,漂浮着更多扭曲的文字。
"它们在跟着船走。"林野的半张脸已经变成了银色,"这些问题。。。是活的。"
实验室的门禁识别器闪烁着红光,沈溯输入的密码被一次次弹回。屏幕上跳出一行陌生的提示:"提问者需证明自身存在。"他正欲砸碎屏幕,林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透明的手指指向培养舱——原本空无一物的舱体里,此刻正漂浮着一团银灰色的雾,雾气中隐约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光点,每个光点都在闪烁着不同的问体。
"那是什么?"林野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回响,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模仿他的语调。
沈溯的心脏骤然停跳。这句话是他两小时前在日志里写下的批注,当时他正观察一片异常的星云。他猛地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最新一页的字迹正在消失,纸页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文字:"你确定自己是在提问,还是在回答?"
实验室的通风口突然开始灌入冰冷的气体,沈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那是共生体的信息素,三年前在李哲的实验室里,这种气味曾让整个小队的成员陷入集体幻觉。他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却看见林野正贪婪地深呼吸,透明的皮肤下,血管正变成银色的丝线。
"沈队,我好像能听见它们说话了。"林野的眼睛里映出无数旋转的光点,"它们说本质流动之河不是河,是所有没被回答的问题堆成的海。我们的船。。。一直在海里航行。"
沈溯的指尖摸到了藏在靴筒里的高频震荡枪——这是应对共生体入侵的最后手段。但当他抬头看见林野的脸时,扳机却无论如何也扣不下去。林野的左脸还保持着人类的模样,眼角甚至还挂着泪珠,而右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银色的晶体,晶体的缝隙里,正不断渗出细小的文字。
"它们在问我,为什么要销毁那些样本。"林野的声音开始颤抖,"我说因为规定,它们又问。。。规定是谁定的?是谁规定有些问题不能被回答?"
通风口的气体越来越浓,沈溯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见实验室的墙壁在融化,露出后面更深邃的黑暗,黑暗中漂浮着无数熟悉的面孔——有李哲,有三年前牺牲的队员,甚至有他早已过世的父母。那些面孔都在开口说话,声音重叠在一起,最终汇聚成同一个问题:
"你是谁?"
沈溯猛地后退,后背撞上了培养舱的玻璃。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玻璃上缓缓变化,原本黑色的头正变成银色,瞳孔里开始浮现出细小的光点。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原来如此。"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不是船在河里航行,是河在船上流动。"
培养舱里的雾气突然剧烈旋转起来,形成一个银色的旋涡。漩涡的中心,缓缓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他自己的模样,却穿着三年前李哲牺牲时的白色实验服。人影的嘴唇在动,沈溯读懂了他的口型:
"问题的尽头,是提问者的诞生。"
实验室的警报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变成了无数人的低语。沈溯看见林野的身体正在逐渐透明,最终化作一团银灰色的雾气,融入了培养舱的旋涡中。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已经开始变得透明,皮肤下的银色丝线正不断蔓延。
通风口的气体突然停止了流动,黑暗中的面孔缓缓消失。沈溯抓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到第一页——那里原本记录着"熵海号"的航行日志,此刻却只剩下一行陌生的字迹,墨迹还未干透:
"当你开始问我是谁时,你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培养舱的玻璃突然碎裂,银色的雾气瞬间将沈溯包裹。他感到意识正在被剥离,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滚——七岁时丢失的钢笔,二十岁时第一次仰望星空,三年前李哲临死前的眼神,还有两小时前在日志里写下的那句"那是什么"。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时,他突然笑了。原来那些被他视为威胁的共生体,从来都不是外来的入侵者。它们是所有没被回答的问题的集合,是存在本身在流动中留下的痕迹。
当雾气散去时,驾驶舱里只剩下空无一人的操作台。咖啡机还在咕嘟冒泡,蒸汽在操作台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水珠里映出的星尘中,无数细小的文字正在缓缓流动。
而在"熵海号"的外部监测画面里,原本正常的星图区域,此刻正有一团银灰色的雾气在缓慢膨胀,雾气中隐约能看见一艘飞船的轮廓,飞船的舷窗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舷窗上的手掌印突然开始渗出水珠,林野抬手去接,指尖却穿过了沈溯母亲的脸。那些熟悉的面孔在星尘里扭曲成旋涡,最后凝成块半透明的怀表——黄铜表壳上刻着"1987",正是他父亲当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表盖"啪嗒"弹开,指针倒转着退回七年前的冬夜,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正蹲在工具箱前,把拆得七零八落的齿轮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原来你早就见过河了。"
沈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林野的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他记得这个语调——三年前在李哲的葬礼上,沈溯就是用这种带着金属质感的沙哑,念完了悼词的最后一段。
转身的刹那,林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沈溯站在驾驶舱中央,白色实验服上还沾着银色雾气的痕迹,左手握着那支七岁时丢失的钢笔,笔尖正悬在他的笔记本上。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左眼映着正常的驾驶舱景象,右眼却浮着无数旋转的文字,像是把整本书的内容都装进了瞳孔里。
"第12次模拟里,你不该划破手指的。"沈溯的笔尖在纸页上轻轻一点,林野今早写下的航行日志突然扭曲,"共生体信息素会顺着血液扩散,现在你的脑波里,已经有37%的银色波纹了。"
林野下意识地摸向指尖的伤口,那里的血痂正慢慢变成银色。他突然想起实验室控制台的屏幕——沈溯的脑波图谱里,银色波纹和人类脑波交织的地方,分明就是他此刻伤口的形状。
"你不是模拟。"林野的喉结动了动,"模拟不会知道我拆过怀表。"
沈溯笑了笑,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条银色的线。线的尽头浮出艘微型飞船,舷窗上布满手掌印,正是"熵海号"此刻的模样。"你以为的模拟,其实是河在给你看答案。就像你七岁时拆怀表,不是想弄坏它,是想知道时间藏在哪个齿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