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是帝国威仪的最高象征。
殿宇恢弘壮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每年的元日大朝、万邦来朝的盛典、以及最重要的国事礼仪,都在此举行。
大朝仪制极其森严,只有定额的二百八十位最重要的文武官员才有资格位列其中。
在齐国官场,能否踏入承天殿参与大朝,本身就是衡量一个官员地位高低的核心标志。
姜青麟步履从容,迈过承天殿那象征尊卑界限、足有半人高的朱漆门槛,将身后的喧嚣彻底隔绝。
殿内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二百八十道目光,或审视探究,或好奇观望,或敬畏有加,或复杂难明,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巨大的压力。
然而,这无形的压力并未能阻滞他分毫。
他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身形挺拔如标枪,径直穿过长长的御道,片刻间已稳稳地站在了丹陛之下,那片距离龙椅最近的区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殿内弥漫的庄严肃穆,凝望向高踞于龙椅之上的身影——岁月是最无情的刻刀,在天子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洞察世事的眼眸,如今虽仍蕴藏着智慧的光芒,却已难掩深沉的疲惫。
天下重担、历代积弊、四方忧患,仿佛千钧重负,尽数压在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显露出明显老态的君主肩上。
太子早逝留下的巨大空洞,更让这位迟暮的帝王显得格外苍凉。
“爷爷!”一声饱含着孺慕之情、几乎冲破喉咙的呼唤,骤然打破了承天殿内死寂的庄严。
姜青麟轰然跪倒在地,双膝砸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眼眶瞬间通红,一层水雾迅速弥漫,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十二年未见……孙儿……孙儿好想您!”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殿中文武百官瞬间脸色大变!
惊愕、皱眉、难以置信、彼此交换着复杂眼神……各种情绪在无声中激烈碰撞。
整个大殿的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而紧绷。
天家无亲!
父子尚且如此,何况爷孙?
谁敢在这代表国体尊严的承天正殿之上,公然以家礼相称?
满朝重臣谁人不知,唯有五岁时曾懵懂无知坐过龙椅、被先帝戏称为“小霸王”的秦王姜青麟,才敢在私下场合唤一声“爷爷”。
其余皇子皇孙,加起来的胆子,怕也不及他一人!
丹陛之上,传来皇帝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此乃承天正殿!汝当称——‘陛下’。”那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极细微的叹息,但更多的是提醒。
姜青麟并未依言起身,他倔强地仰着头,泪水终于滑落刚毅的脸颊,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思念和一种被时光阻隔的陌生感:“孙儿……离京十二载,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爷爷容颜,可今日再见,却……却恍如隔世,竟觉陌生……边城岁月,寒暑不知,年岁空长,早已忘了这般煌煌大殿之上该如何执礼——对陛下您,对列位臣工!爷爷若要教孙儿礼仪,孙儿此刻心潮翻涌,悲喜交加,泣不能言,只记得幼时蜷在您温暖怀中的感觉……离朝太久,久到孙儿再入此殿,竟……竟不知该以何身份立于此处?更不知该如何……称您一声‘陛下’?”这番话,七分是真情流露,思念如潮;三分却是顺势而为的机敏,巧妙地将因“久疏礼数”而“失仪”的行为,转化成了一个叩问身份归属的契机。
殿中群臣的神色更加变幻莫测。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眉头紧锁,面露不豫;年轻些的官员则难掩好奇与探究;郡王席位中,尤其以两位皇叔为首,有人脸色阴沉,眼中闪过惊疑与不甘,心中暗恨:“不是说今日大朝是为商议春闱取士和北疆军务吗?怎么倒像是专为他一人搭的戏台?!”一股酸涩与强烈的不甘在心底翻腾。
姜青麟深深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金砖,姿态恭谨谦卑到了极致:“孙儿……惶恐无措,不敢妄言!”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伏地不起的孙儿,又扫过殿中神色各异、心怀鬼胎的群臣,最终落在首辅徐开那沉稳的面容上。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承天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凿刻在帝国权力的基石之上:
“此乃承天正殿!首辅徐开引你至此,文武百官在此见证,朕在此亲迎!今日大朝,便是为你而开!姜青麟——”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主宰乾坤的威压,“你该是什么身份,自己说!”
这一问,石破天惊!
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丹陛之下那个伏地的身影。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姜青麟的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茫然与绝对的恭顺:“孙儿……心乱如麻,实在……不敢言!”
皇帝的目光变得深邃无比,其中交织着欣慰、决断,以及最终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不再等待姜青麟的回答,直接揭晓了最终的答案,那声音如同九天神谕,宣告着帝国未来的归属,也彻底打破了殿中凝固的死寂:
“皇太孙!你该自称——‘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