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公这一问,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开启了这场荆棘岭深处的论道之会。
唐僧闻言,放下木杯,双手合十,神情庄重:“阿弥陀佛。贫僧所求者,乃大乘佛法三藏真经,能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此乃唐王所托,众生所盼。至于所悟……”
他微微一顿,脸上浮现一丝虔诚的谦卑。
“贫僧愚钝,凡胎肉眼,只知一心向佛,持戒守律,苦修己身,以求解脱轮回,往生极乐。于天地玄机,大道至理,实不敢妄言深悟。”
“一心向佛,持戒苦修!”
松公尚未开口,一旁的柏老却洪声接道,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唐僧,带着一丝探究。
“圣僧此言,似将佛与道、心与物、情与理,割裂得过于分明了。”
他声音如同古柏在风中低语,沉厚而有力。
“我观此山此林,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乃至这缠绕荆棘,看似凶险,实则皆循自然之理。”
“草木生于土,吸于天,承雨露,受风霜,其生也勃,其枯也寂,何尝不是一种‘道’?此‘道’之根本,便在‘生生不息’四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循环往复,无有断绝。”
“此乃天地之律,万物之性。佛言普度众生,不也是令这‘生’之机流转不息?若绝了生机,断了轮回,万物枯寂,那‘度’又从何谈起?佛与道,本源之上,未必不是殊途同归!”
他说话间,一股浑厚磅礴的生命气息自然散,仿佛整片古柏林都在与他共鸣。
唐僧闻言,若有所思。
柏老所言“生生不息”,与他所修佛法中“慈悲济世”、“普度众生”的宏愿,似乎确有相通之处。
他正欲开口,桧公那低沉阴郁的声音响起,如同幽谷寒泉。
“柏兄所言‘生生不息’,乃天道循环之常理。然天道有常,亦有纲维。”
桧公缓缓拨动着手中的乌木念珠,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
“正如这荆棘,生于斯,长于斯,其尖刺锋芒,是护身之刚;其藤蔓柔韧,是存身之柔。刚柔并济,方能在这弱肉强食的莽荒之地绵延万载。”
“过刚易折,如那遭雷劈的枯木;过柔则靡,如那被虫蛀的朽株。圣僧持戒苦修,是刚;然一味绝情断欲,摒弃红尘,视情爱如洪水猛兽,视自然天性如枷锁缠身,岂非失之过‘刚’,失了那‘柔’之韧性?”
“须知天道无情亦有情,无情者,规则铁律;有情者,生之机。刚柔相济,方是长久之道。”
他目光扫过唐僧,尤其在提及“绝情断欲”时,似乎意有所指。
他身后那株漆黑的古桧,枝叶无风自动,散出一种坚韧而冰冷的气息。
桧公的话,如同冰冷的针,刺中了唐僧心底某个柔软而隐秘的角落。
女儿国国王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哀婉凄楚的眼神、缠绵悱恻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脑海。
“御弟哥哥!”
那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仿佛穿越时空,在耳边响起。
那一刻的心旌摇曳,情难自禁,与此刻桧公口中的“自然天性”、“刚柔并济”何其相似?
他脸色微微白,双手紧紧攥着佛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强行压下心湖的波澜,低声诵念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直含笑倾听的杏仙,此刻眼波流转,如同春水荡漾,轻轻掩口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