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o14年12月的顿巴斯,积雪把防空洞的铁门冻成了冰坨。
安娜抱着古多克琴缩在角落,娜塔莎的呼吸在她颈窝凝成霜,琴身上的葡萄藤纹路被冻得亮,像嵌着串冰珠,冷得硌人。
洞壁渗着冰水,滴滴答答落在琴盒上,像支没调准的哀乐。
“妈妈,我怕。”小姑娘的指甲掐进她的棉袄,指尖触到琴盒夹层里玛莎奶奶塞的铃兰干花——那是从基辅带来的,花瓣脆得像老照片。
远处的炮击声震得洞顶掉冰碴,有个乌克兰老妇人突然哭起来:“我儿子在俄军当司机,昨天还寄来围巾,今天就听说他们要过第聂伯河了。”
安娜拨响《白桦林》时,琴弦上的霜花簌簌掉。
琴声在混凝土腔里打着转,把恐惧泡得涨,却也奇异地让哭声停了。
老妇人抹着泪说:“我丈夫以前拉巴拉莱卡琴,俄罗斯的战友总来家里喝红菜汤,他们说这汤里既有乌克兰的甜菜,也有俄罗斯的土豆。”
突然一声巨响,洞顶的冰碴砸在琴盒上,裂开个三角口,像颗掉了的牙,露出里面垫着的乐谱——是祖父1943年抄的《黑眼睛》,纸边还留着谢尔盖的指印。
“琴坏了。”娜塔莎的哭声裹着寒气钻进来,小肩膀抖得像寒风里的树叶。
安娜摸着裂缝的手顿了顿——祖父刻的葡萄藤断在裂口处,像是被生生扯断的血脉。
“能修好的。”她说话时盯着琴盒里的备用弦,油纸在炮声里轻轻颤,像她此刻的心跳。
她想起祖父说过,1943年斯大林格勒的冬天,谢尔盖用刺刀给琴补过裂缝,当时他们说:“琴能缝好,人也能。”
铁门被踹开的瞬间,德米特里的枪指着她眉心。
俄军制服上的雪化成水,顺着枪管往下滴,在冻土上砸出小坑,每个坑都盛着冰冷的光。
“所有人,跟我走。”他的靴底沾着暗红,像踩过没冻透的血,声音却比雪还冷。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琴盒里的乐谱时,扳机扣动的手指顿了顿——那《黑眼睛》的调子,和他父亲教安德烈的,连换气的停顿都一样。
“这是我的家人。”安娜把琴抱得更紧,琴身的冰碴硌着肋骨,生疼,却让她保持清醒。
她突然举起琴,对着德米特里:“你看琴盒内侧——1943年,俄罗斯的谢尔盖和我乌克兰的祖父,在这里刻过星星。”
德米特里的喉结滚了滚。
他见过父亲琴盒里的星星,是安德烈刻的。
他突然偏过头,对着身后的士兵低吼:“把枪收起来!”
然后转向安娜,声音软了些:“乌军巡逻队快到了,这里不安全。”
无人机的嗡鸣从洞顶掠过。
“快躲起来!”他关灯的手碰倒了煤油灯,昏暗中,安娜摸到娜塔莎抖的小腿,轻轻拨了个和弦,是《黑眼睛》的开头——她记得三天前在杂货店,这个男人听见这旋律时,喉结动了动。
“嘘——”他按住她的手时,指尖触到琴弦上的冰,像触到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缩了缩。
外面的爆炸声震得洞顶掉土,娜塔莎的指甲掐进他的手背,留下月牙形的红痕,他却没动,只是盯着她怀里的琴,突然说:“我父亲的琴盒里,也有颗星星。乌克兰的安德烈刻的,说‘星星不分国界’。”
当他说“必须离开”时,安娜看见他耳后的疤痕——和索尼娅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更浅些。
走出防空洞的刹那,积雪刺得她睁不开眼,红得黑的雪地上,古多克琴的影子被炮火烧得扭曲,像条挣扎的蛇。
但德米特里走在她们身后,步枪背在肩上,像根没上弦的琴弓——安娜知道,他没再把枪口对着她们。
装甲车的铁皮上,娜塔莎突然指着远处:“妈妈你看,那片白桦林!”
安娜望去时,德米特里正把受伤的乌克兰士兵抬上车,那人胸前的表链晃着,坠子是个小提琴形状,在雪光里闪了下,像颗流星。
她忽然想起,他妹妹的琴,也是这个牌子。
而那士兵的呻吟里,竟哼着《喀秋莎》的调子——德米特里的哨子,跟着轻轻和了一声。
德米特里贴在洞壁听了片刻,突然拽起安娜:“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防空洞坐标暴露了。科瓦洛夫在装甲车旁接应,快!”
他背起伊万诺夫,琴盒在怀里硌出温热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