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箱里藏着半块黑面包,是俄罗斯战友谢尔盖塞给他的,那士兵靴底冻裂的口子能塞进整根手指。
琴声突然走调,第三根弦震颤着出呜咽。
安娜想起祖父说过,1943年元旦那天,谢尔盖用刺刀在琴箱内侧刻下歪扭的星星。
当时德军的炮弹正掀翻他们藏身的粮仓,谢尔盖把他按在断墙后,自己后背结的冰甲被弹片划开长长的口子,血珠落在雪地上,像极了此刻娜塔莎蜡笔的橙红。
“小安娜要记住,琴声能挡子弹。”
祖父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她的掌心。
反攻那天他抱着琴蹚过结冰的伏尔加河,琴弦在寒风中鸣响,谢尔盖和其他战友踩着琴声冲锋,乌克兰的冬布拉与俄罗斯的巴拉莱卡琴在硝烟里交织。
当他在尸堆里找到谢尔盖时,这把琴正压在战友胸口,琴腹的共鸣箱接住了那颗本该穿透心脏的子弹。
娜塔莎的蜡笔突然掉在羊毛毯上,橙黄色在藏青底色上晕开。
安娜慌忙按住颤动的琴弦,琴箱里似乎还回荡着祖父的叹息——战争结束后他在琴肚里现半片军徽,乌克兰的三叉戟与俄罗斯的双头鹰在锈蚀中紧紧依偎,就像谢尔盖总爱把他的军帽叠在自己的军大衣上。
阳光移过窗台时,铃兰花瓣突然簌簌飘落。
安娜看见琴颈刻字的凹痕里,细小的蜡笔屑正在烫,像极了祖父临终前攥在掌心的那粒雪——那是从斯大林格勒带回来的,六十年来始终没融化。
“祖父拉琴时,琴盒里总藏着半截香肠。”
她调整弦轴的手顿了顿,铜轴转动的轻响里,仿佛看见穿军装的老人蜷缩在战壕里,琴声裹着香肠的油香,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织出片小小的暖,“他说琴声能让冻僵的手指弯过来,就像春天能让冻土变软。”
门轴吱呀转动,玛莎奶奶端着热牛奶进来,深棕色的披肩扫过琴盒铜锁的瞬间,弦轴突然轻轻转了半圈,出细不可闻的嗡鸣。
“基辅来的信。”老人把信封放在谱架上,奶渍在米白色的信封上洇开,像朵突然绽放的白玫瑰,“蓝厅独奏会,下月十五。”
安娜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墙上祖父的军装照正对着她,黑白照片里的男人眼神明亮,领口别着枚生锈的手风琴徽章——那是1941年基辅音乐厅的纪念章,本该别在他的独奏会上,却陪着他沉进第聂伯河的冰窟。
她忽然想起玛莎奶奶说过,祖父被炮弹掀进冰窟时,琴盒还紧紧夹在怀里。
“松香在第二层抽屉。”她摸到根松动的弦,金属轴在掌心硌出月牙形的印。
备用弦藏在琴盒夹层,油纸包上的字迹被岁月褪成淡金:“予安娜,待她演之日”。
祖父临终前把这包弦塞进她襁褓,那时她的小手还握不住琴弓,只能无意识地攥着那截冰凉的金属。
娜塔莎突然拽她的衣角,蜡笔指向窗外。
老钟表匠伊万诺夫正往白桦树杈上系铜铃,风一吹,叮当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巴拉莱卡琴音,把《喀秋莎》的旋律揉得软软的。
“爷爷说,铃铛和琴声是好朋友,会在风里说悄悄话。”
安娜给琴弦上松香时,阳光从弦轴孔漏下来,在谱架投下细碎的金斑。
那根松动的弦突然震颤起来,像谁在远处轻轻拨了一下——祖父说过,好琴会自己选日子声。
她望着琴颈内侧渐渐隐去的刻字,忽然觉得,或许演的日子,也是老琴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