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开油纸的动作极轻,雨珠顺着指节滴在袖片上,晕开一点深褐水痕,却在水痕边缘,显出几缕极细的丝线断头,像被针尖挑开过的蛛网。
哑仆突然剧烈挣扎,喉咙里出含混的呜咽。
青鸟反手扣住他后颈按在墙上,借着廊下灯笼的光,这才看清他嘴角凝结的暗血——舌根被齐根割断,切口还泛着新红。
顾承砚从哑仆怀里摸出张字条,墨色未干的小楷刺得他瞳孔微缩:"印归真主,火可暂熄。"
"好个归真主。"他将字条折成方胜,指节抵着袖片上的拆线痕迹,"他们拆了苏师傅的锁边针,抄了顾家的刻铜纹,现在要拿这些拼凑的真技,给自己镀一层师承的金皮。"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素色衫子被雨打湿了半幅。
她接过袖片时,指尖在拆线处轻轻一勾,声音颤:"这针脚。。。。。。比我母亲当年的还急。"
顾承砚握住她凉的手:"他们急着要在报纸上登东纺得苏氏真传,急着让租界商行认他们的印。
可他们忘了——"他抬眼望向后院那株百年银杏,"真正的传,在人嘴里,在人心里。"
三日后的顾家祠堂,檀香混着油墨味在梁间盘旋。
二十余家报馆的镁光灯闪成一片,绸缎庄老板、绣坊掌事挤在廊下,连法租界《申报》的洋记者都举着相机踮脚。
顾承砚站在供桌前,身后的红绸幔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苏若雪捧着的嫁衣——那对"双蝶绕砚"银簪别在领口,杏色袖片的位置空着,像道未愈的伤。
"今日请诸位来,是看一样东西归魂。"他话音未落,苏若雪已坐进廊下的绣墩。
她从瓷碟里拈起银针,穿线时却停住——那根丝线在指缝间微微颤,像她此刻紧的喉头。
"我阿爹教我锁边时,总说针要跟着纹走,像蝶绕着花。"她的声音轻,却像敲在青铜上,"那年冬天,他咳得整宿睡不着,偏要守着油灯教我辨丝——粗丝走直线,细丝绕回纹,他说针脚是匠人的骨头,软不得。"
银针落进袖片,第一针从回纹的起笔处扎入,第二针沿着蝶翼的弧度浅出。
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她脚边积成小水洼,倒映着她垂落的眼睫。
顾承砚望着她专注的侧影,突然想起前日在染坊看见的绣娘——她们围在木盆边,手指被靛蓝泡得皱,却还在争论"这朵牡丹的锁边该绕三圈还是五圈"。
"现在我要告诉诸位——"他提高声音,目光扫过人群里东纺派来的探子,"往后双印验真,不再只看蜡融水透。
若有人偷了针脚、熔了印胚,却丢了师道,纵有千枚好印,也是伪传!"
镁光灯炸响的瞬间,苏若雪缝完最后一针。
袖片上的回纹在烛光里流转,像活了只振翅的蝶。
人群里突然爆出掌声,张阿婆抹着眼泪喊:"说得对!
我家那台老织机,明儿就搬到会里给大伙儿看!"
仪式散场时已近黄昏。
青鸟捏着张皱巴巴的辞职信挤进来:"东纺的技术主管周明远跑了,留书说吾师承江南,岂为倭奴作伥。"他压低声音,"查了底,这周明远十年前是苏师傅的学徒,家里遭了水灾,被东纺用十担米买了身契。"
顾承砚接过信笺,墨迹里浸着股松烟墨的苦香。
他翻出《江南织谱》的抄本,在扉页写"技可失,心不亡",又命伙计包了两斤苏若雪新制的桂花糖:"送去周宅。
就说,顾家的门,给认祖的人留着。"
夜至三更,顾承砚在密室整理《砚盟章程》。
烛火突然被风扑灭,苏若雪举着煤油灯进来,灯影在她脸上晃出细碎的光:"我整理谱系档案,现那张《江南织谱》残页。。。。。。"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摊开是两页泛黄的纸,"和父亲晚年账本的批注,出锋角度有七分像。"
顾承砚凑近细瞧,残页上"回纹锁边,以心为枢"的字迹,与账本里"五月十五,三婶家的蚕结双宫茧"的批注,起笔时都带着微微的顿——那是握笔时拇指使力的习惯。
"或许他早就知道有人要偷技。"苏若雪将残页与账本叠在一起,"所以才把真谱藏进嫁妆,把针法刻进我们的骨血里。"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顾承砚刚推开窗,便见青鸟牵着湿淋淋的马冲进院子,雨衣下的黑箱撞在马镫上,出闷响。
"先生!"青鸟跳下马,雨水顺着帽檐成串往下掉,"码头刚传来消息,山本太郎亲自来了上海,带了个黑箱子。。。。。。"他喉结动了动,"箱上烙着的印,正是被熔过的顾家阳纹。"
顾承砚的手指扣住窗沿。
夜风卷着江水的腥气灌进来,他隐约听见黑箱里传来极轻的滴答声,像钟表走动,又像某种倒计时的心跳。
"去备车。"他转身时撞翻了砚台,墨汁在《砚盟章程》末页晕开,他蘸着未干的墨添上一行字:"守纹者,非守一印,乃守千匠之心。"
院外传来门环的叩响,声音压得极低,像块石头沉进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