蜑家船的龙骨碾碎水面月影时,胡宇轩嗅到了浓烈的腐烂甜香。这种香气如同浸泡在蜂蜜中的死鱼,粘稠地附着在每一缕带着水腥气的夜风里。船头悬挂的“江汉义军”符灯忽明忽暗,映照着前方水域诡谲的景象——无数溺毙的尸体如同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直挺挺地立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它们肿胀黑的脸孔朝着同一个方向,嘴唇被水泡得外翻,凝固成一个统一的、无声呐喊的口型。
“骨塔迎君……”撑船的汉子张破浪哑着嗓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船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脸上的刀疤在符灯幽光下扭动,如同一条活的蜈蚣,“画皮仙知道你们破了巫血藤棺,这是拿云梦泽万千水鬼给你们‘接风洗尘’!”
话音未落,一声撕裂布帛的锐响骤然穿透死寂。前方一座由森白骨骸和裹尸布堆叠而成的塔状祭坛顶端,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立起。她穿着汉阳府闺阁千金常见的杏子红罗裙,裙裾被夜风吹拂,飘然若仙。然而那张脸孔,却如同融化的蜡油,五官在惨白的月光下缓缓向下流淌、变形。
“阿桑——”那非男非女的叠音刺入耳膜,带着湿漉漉的回响,“还我眼睛来!”
阿桑独目中血丝迸裂,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它新生的【千面水镜】妖瞳不受控地旋转,瞳孔深处瞬间掠过成百上千张溺亡者的面孔——老人褶皱堆叠的绝望,妇人临死前护住腹部的扭曲,孩童空洞茫然的稚嫩……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尖叫。它猛地捂住右眼,利爪刺入皮毛,试图镇压那几乎要撑爆颅骨的怨念洪流。剧烈的排斥反应让它嘴角溢出黑血,身体筛糠般颤抖。
“张大哥,破鄀剑的确切位置?”胡宇轩强迫自己从画皮仙那张流淌的面孔上移开视线,盘龙王钺在掌心嗡鸣,刃口赤壁火纹明灭不定,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那是刚刚在神农架觉醒的【焚城劫焰】之力,此刻却被此地滔天的水怨死死压制,沉闷地燃烧。
“郢都西水门!”张破浪语快如连珠,“沉城时,楚王就是抱着那把剑从西水门跳下去的!可……可那里是画皮仙的寝宫!”他眼中闪过刻骨的恐惧,“三年了……折在那里的兄弟姐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全被她扒了皮,做成人皮灯笼挂在水门下!”
云蕙忽然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扶住船帮,裸露的手臂上,一片片深绿色的苔藓正以肉眼可见的度蔓延。神农架激的【百草巫脉】在此地阴湿水怨的滋养下疯狂反噬,肌肤木纹化的区域传来撕裂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正贪婪地吮吸着污浊的水煞。“木生水……胡宇轩,我的灵枢在失控……替我把这个……插进心口泥丸穴!”她颤抖着从腰间革囊掏出一枚三寸长、通体乌黑的木刺,那是神农架地脉深处凝结的阴沉木针,极阴极寒,用以强行锁住失控的草木生机。
胡宇轩心头一凛。他认得此物,这是以命换命的狠厉手段!他尚未接过木针,脚下的蜑家船猛地一阵剧震!浑浊的水面下,无数惨白肿胀的手臂破水而出,如同疯狂滋生的水草,死死箍住船身向下拖拽!船体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污水瞬间涌入船舱。
“来了!”张破浪狂吼,手中船篙化作一道乌光,狠狠捅向水下。篙尖刺入一只浮肿的手臂,却没有鲜血,只有粘稠腥臭的黑泥喷溅而出。
胡宇轩再不犹豫,盘龙王钺脱手飞出,青金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炽烈的弧线,刃上火纹轰然暴涨!“焚城!”他厉喝。赤红的火焰并非凡火,而是裹挟着赤壁古战场滔天怨念与兵戈煞气的阴炎,轰然斩向那座白骨祭坛!空气被灼烧得扭曲变形,凄厉的鬼啸声瞬间拔高。
火焰巨刃斩落!
白骨塔剧烈摇晃,粗大的腿骨、碎裂的颅骨在烈焰中噼啪爆裂、焦黑。塔顶的“画皮仙”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那声音像是无数指甲划过琉璃。她身上杏子红罗裙的边缘瞬间化为飞灰,露出底下层层叠叠、新旧不一的人皮!
“一群……只会在水上漂的蛆虫!”画皮仙流淌的五官扭曲成一个怨毒的笑容。她伸出同样在不断融化的手指,朝着水面密密麻麻的尸群轻轻一点。
哗啦——哗啦——
死寂被彻底打破。成千上万具直立的溺尸,头颅猛地扭转一百八十度,黑洞洞的眼眶齐刷刷对准了蜑家船!它们腐烂的口腔开合,出无声的呐喊。下一刻,这些尸体如同接到指令的士兵,迈着僵硬而迅疾的步伐,踏着浑浊的水波,如同迁徙的尸潮,轰然朝着小船涌来!每一步踏下,水花飞溅,裹挟着淤泥与碎裂的骨渣,腥臭扑鼻。
“稳住船!”张破浪目眦欲裂,船篙舞成一团乌光,每一次挥扫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被击中的溺尸如同朽木般碎裂,但更多的踩着同伴的残骸继续扑来。船舷两侧,无数浮肿腐烂的手臂已经攀附上来,尖锐漆黑的指甲抠抓着船板,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几个浑身湿透、穿着破烂白莲教服饰的义军汉子怒吼着挥刀乱砍,刀锋斩断手臂,腥臭粘稠的黑泥溅满全身。
“阿桑!”胡宇轩召回王钺,格开一只抓向他面门的鬼爪。那鬼爪上的指甲瞬间变得乌黑锋利,刮过斧柄,竟带起一溜火星!“找到西水门方向!”
阿桑独眼血红,强行压制着脑海中被【千面水镜】涌入的万张哭嚎面孔。它猛地甩头,喉间出意义不明的低咆,利爪在船舷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一指西北方一处水面——那里看似与其他水域无异,但水面之下,隐约可见一片巨大、倾斜的阴影轮廓,如同沉没巨兽的脊背。
“噗!”一声轻响。一只泡得白肿大、布满尸斑的手掌,悄无声息地从云蕙身后的船舷外探出,快如鬼魅,五指如钩,直插她后心!度之快,连胡宇轩的怒吼都慢了半拍!
千钧一!
嗡——
阿桑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它甚至没有回头,右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反甩!那只刚刚因吞噬伪烛龙妖核而蜕变、覆盖着细密新鳞、覆盖着细密新鳞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精准无比地迎上了那只偷袭的尸爪!
不是格挡,是吞噬!
阿桑的利爪在与尸爪接触的刹那,掌心鳞片猛地张开,露出一个旋转的、布满细碎利齿的漆黑漩涡!一股强大诡异的吸力爆!
“滋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插入牛油,那只惨白的尸爪瞬间被漩涡吞噬、绞碎!没有骨头碎裂声,只有一种令人头皮麻的、血肉筋骨被瞬间碾磨成糜的粘腻声响。一缕浓得化不开、散着刺鼻恶臭的怨煞黑气,被强行从断裂的手臂中抽出,如同活蛇般扭动着,被阿桑掌心漩涡吸入!
“呃啊——!”阿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暴戾的嘶吼,身体巨震。吞噬水煞怨气的瞬间,它的右眼瞳孔深处,属于画皮仙那张流淌的面孔猛地清晰、放大,占据了几乎整个瞳孔!剧烈排斥反应带来的剧痛让它眼前黑,鳞片下的肌肉疯狂抽搐,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这吞噬并非徒劳。就在阿桑受创、妖气剧烈波动的刹那,胡宇轩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极其隐晦的气息波动轨迹!那缕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借着上万溺尸的怨气遮掩,正从白骨祭坛的方向,沿着水面下无数尸骸构成的“桥梁”,悄无声息地急蔓延而来!目标——直指因妖瞳反噬而门户大开的阿桑!
“后面!”胡宇轩瞳孔紧缩,王钺上的赤壁火纹猛然一亮,灼热的气流逼开周围的尸臭。他想都不想,反手一斧带着焚城劫焰的炽烈,狠狠斩向阿桑身后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水面!
炽烈的斧风撕裂水面,所过之处,浑浊的湖水被高温瞬间煮沸、蒸,留下一道白茫茫的蒸汽甬道!
“嗤——!”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声音响起!
翻滚的白雾中,一道扭曲的、半透明的影子被王钺的锋芒逼得仓促显形!那影子像是由无数张挣扎的人脸压缩而成,边缘不断波动流淌,度快逾鬼魅!焚城劫焰的煞气灼烧着它,出阵阵令人作呕皮毛焦糊的气味,但它并未被完全斩灭,只是出一声饱毒的尖啸,猛地缩回浓雾深处,气息瞬间消散在万尸的怨气汪洋中。
“是画皮仙的‘蜕影’!”张破浪挥篙击碎一具爬上船头的腐尸,嘶声喊道,“剥皮抽魂的邪法!能寄生在任何水尸身上,防不胜防!小心身边任何人!”
他话音未落,站在云蕙左侧的一个江汉义军汉子突然身体剧震,双眼瞬间翻白,口中出“嗬嗬”的怪响。他原本粗犷的脸上,皮肤诡异的蠕动起来,五官如同融化的蜡像向下流淌,一个属于女子的、怨毒扭曲的笑容,正迅取代他原有的面孔!“画……”他喉咙里挤出扭曲的音节,手臂猛地抬起,五指指甲瞬间暴涨、乌黑,带着腥风抓向近在咫尺的云蕙脖颈!
太快了!距离太近!
云蕙正全力压制自身暴走的百草巫脉,手臂上苔藓蔓延,反应慢了半瞬!
“噗!”
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
一只枯瘦、满是淤泥和伤痕的手臂,横在了云蕙颈前。张破浪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那只画皮仙操控的、乌黑如钩的指甲,深深刺入了他的小臂,直至没柄!
“呃!”张破浪闷哼一声,额头冷汗瞬间涌出,牙关紧咬。被刺穿的手臂肌肉剧烈痉挛,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只有粘墨的黑伤口疯狂涌入,整条手臂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僵硬!
“张大哥!”云蕙惊骇失声。
“快……走!”张破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那张刀疤纵横的脸因剧痛和煞气侵蚀而扭曲变形,眼中却爆出决绝的凶光。他完好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死死扣住那被附身义军的喉咙!
“孽障!滚出来!”他怒吼着,全身肌肉贲张,竟是要强行将寄生其体内的画皮仙蜕影连同这义军兄弟的魂魄一并撕碎!
被附身的义军喉咙里出非人的咯咯声,身体疯狂扭动挣扎,指甲更深地剜进张破浪的手臂。它脸上的女子笑容越怨毒,嘴唇开合:“一起……沉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