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铜漏“滴答”一声,水珠坠入铜盂。
陈皓就在此时,抬起了头。
他站在廊柱暗影里,没往前半步,也没往后退。
只是静静望着那幅绣图——绣线绷得极紧,银光流动,仿佛真有根须在绢面之下,悄然伸展,一寸寸,朝着养心殿深处,朝着那方空砚,朝着尚未落笔的诏书,朝着所有不敢说出的名字,无声蔓延。
他掌心微汗,攥着一枚铜钱。
钱背新镌四字,刀锋犹利:
根在土里。
养心殿内,烛火低垂,灯芯爆开一粒微响,如豆焰颤了颤,映得皇帝半边面容沉在暗里,半边浮在光中。
陈皓伏于金砖之上,额头触地,脊背却未塌——那弧度是礼,不是折。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不快,不乱,像归源道第三弯溪水撞石后回旋的节律:笃、笃、笃,稳而深。
不是叩的臣子,是扎根的树。
“朕赐‘民议忠勤’金匾一方,悬于皓记旧址;授尔五品衔,任民贡监造司协理。”皇帝声音不高,却字字压着殿角铜漏的余震,“卿,谢恩。”
陈皓额角未抬,喉结微动,袖中左手悄然蜷紧——那道旧疤又开始烫,仿佛皮下有细根在抽枝。
他想起张大叔断腿后躺在晒场竹席上,咬着草茎数星星的样子;想起李芊芊把账本翻到第十七页,指着一行墨迹轻声说:“这三两银子,是王大叔卖了祖传陶轮换来的种子钱”;想起老汉赤足踏进紫宸殿时,脚踝藤蔓上沾着的泥星,比御阶上的金粉更亮。
他缓缓抬头,目光未及龙颜,先落在皇帝案头那方素绢上——薄荷叶脉舒展如生,朱砂点出的泉眼正微微沁着光。
“陛下。”他声音清越,不亢不卑,像陶罐倾水入盏,“若挂金匾,百姓见官威而退;若无匾额,民心自聚成碑。”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坠落的簌簌声。
他解下腰间粗陶罐,双手捧起,置于额前,再徐徐高举过顶:“臣请以陶罐代匾,盛归源道土,置御药房檐下——药从土生,不在金饰;法自民立,岂赖君赐?”
罐身釉色斑驳,炭书小字“癸卯年四月廿八,晨露未曦,张大叔手汲”,墨迹未干似的,在烛火里泛着潮气。
皇帝凝视那罐,良久,忽一笑,极淡,极沉:“好。就依你。”
当夜,养心殿只剩一灯如豆。
皇帝独坐,未召内侍,亲手将陶罐置于空砚之侧。
砚池干涸,罐腹微凉。
他指尖抚过罐底那行炭字,忽然问:“小李子送来的花粉,今晨已入太医院配剂?”
“回陛下,已分三等封存,明日辰时启封试煎。”
话音未落,殿外急步声碎如雨打芭蕉。
内侍扑跪于槛外,声音颤:“周……周德海余党买通药童,在民议所供花粉三匣中,掺入‘迷魂籽’七粒!太医署刚验出!”
满殿死寂。
皇帝未怒,未斥,甚至未抬眼。
他只伸出手,将陶罐轻轻推至砚台正中,而后朝内侍颔:“全数焚毁。灰烬,尽数撒入此罐。”
火起于西暖阁偏厢。
青烟盘旋而上,无声无息,如一道灰白的誓约,缠绕着罐口升腾、弥散、沉降。
远处宫墙之下,风掠过枯竹丛,沙沙作响。
小李子贴着影壁疾行,黑衣融于夜色,怀中纸包鼓鼓囊囊。
他脚步一顿,在角门暗处停驻。
守夜老兵倚着宫墙打盹,膝上横着锈迹斑斑的铁杖——那杖头钝圆,曾被李少爷的马鞭抽得嗡鸣三日。
小李子俯身,将纸包塞进老兵粗粝的掌心。
老兵眼皮未掀,只用拇指摩挲纸包棱角,忽而哑声一笑,齿缝里漏出一句:“……张老头的腿,没白断。”
纸包微鼓,透出干燥而清冽的辛香——是真正的雷心木花粉,混着薄荷初绽的微苦,正一粒粒,在暗夜里,悄然呼吸。
而此时,养心殿内,皇帝仍端坐不动。
陶罐静立砚旁,罐腹温润,仿佛盛着整座苗寨未落的晨露,整条归源道未干的溪流,以及,那一句尚未出口、却已刻进青砖缝隙的——
根在土里。
罐口未封,风从窗隙潜入,轻轻拂过罐沿。
——明日辰时,御药房檐下,该有人来取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