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另有一枚铜钱静静躺着,温热,未锈,背面新镌三字——
“待验。”
义仓塌陷的第三天清晨,浙东县衙的青砖地上还泛着昨夜雨水未干的暗光。
风停了,云却压得更低,灰白如浸透水的旧绢,沉沉覆在檐角铜铃上。
那铃子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被人掐住了喉咙。
周大人端坐于二堂正位,官袍未换,袖口已磨出两道浅痕——是昨夜伏案翻查账册时,肘部反复摩挲所致。
他面前摊着三张纸:一张是匿名举报状,墨迹浓黑,字字如刀;一张是从万富贵牢中搜出的“民议账页”,火印清晰,朱砂未干;还有一张,是李芊芊今晨亲手递上的空白茶油纸样本,素青微韧,边缘泛着陈年桐油沁出的琥珀色。
赵捕头跪在堂下,腰背僵直,双手撑地,指节泛白。
他不敢抬头,可余光扫过那张“赃证”账页时,喉结狠狠一滚,额角渗出的汗珠砸在青砖缝里,裂开一小片深色。
没人说话。只有更漏声,在死寂中一声声敲打人心。
李芊芊就站在堂心,未戴簪,未束带,只一件洗得白的靛蓝布衫,袖口高挽至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一截。
她没看赵捕头,也没看周大人,目光静静落在那张“赃证”上——纸面平整,墨色乌亮,火印鲜红如血,连印边毛刺都纤毫毕现。
她忽然开口:“大人,可否借一碗沸水?”
满堂皆愕。
周大人眉峰微蹙:“你欲何为?”
“验纸。”她声音清而稳,像山涧初融的雪水,“真账纸,遇热不溃,反凝;假账纸,一烫即散。”
堂役迟疑片刻,依令取来粗陶碗,盛满刚离灶的滚水,热气蒸腾,白雾缭绕。
李芊芊接过碗,步履未停,径直走到案前。
她未用勺,未试温,只将碗沿缓缓倾下——滚水如瀑,兜头浇向那张“赃证”。
“嗤——”
一声轻响,纸面骤然蜷曲、起泡,墨迹瞬间晕染成一团团乌黑鬼影,火印红痕被热水冲刷得斑驳脱落,像剥落的皮。
满堂倒吸冷气。
她放下空碗,指尖拂过自己腕内侧一道极淡的旧疤——那是三年前护账板时,被万记打手甩来的铁算盘砸出的。
疤早已平复,可此刻,它微微烫。
“万少东,”她转过身,目光穿过堂门,投向西角牢狱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您连纸都省,可见心虚。”
话音未落,外头忽起一阵沉重杂沓的脚步声。
不是靴响,是草鞋踏地、陶筐磕碰、竹杠压肩的闷响。
由远及近,越来越密,越来越沉,仿佛整座北岭的泥土都跟着震颤起来。
张大叔率百名茶农,抬着十只新编竹筐进了二堂。
筐中层层叠叠,全是纸——素青泛黄,厚薄均匀,纸面细纹如茶脉,边缘略带卷曲,似被山风晒过七日。
他上前一步,掀开最上层一张,迎着天光一抖——纸背透光,隐约可见细密茶渣纤维交织如网。
“民议账纸,头春茶渣混浆,晒七日,浸桐油三遍。”他声音粗粝,却字字凿地,“大人若不信,我当众吞纸。”
说罢,他竟真的撕下一条,塞入口中,嚼也不嚼,仰头咽下。
喉结滚动,面色未变,唯唇角沾了一点青褐色碎屑,像山野未干的露。
周大人瞳孔一缩,抬手示意仵作上前验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