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履未急,却每一步都踏在公堂回音的间隙里,仿佛踩着某种无声的节拍。
她未回头,却知万富贵在枷锁中咬碎了后槽牙,也知赵捕头正用指甲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线——那血线,是旧日罪愆的刻度,也是新路的第一道界桩。
结案当晚,民议厅西厢灯火彻夜未熄。
李芊芊亲手将一块桐油浸透的杉木板悬于正墙——“信义账板”。
板上无字,唯百枚竹签斜插于孔洞,每支签尾系一缕彩线:青为待兑、黄为已付三成、赤为全清。
线头垂落处,贴着细纸条,墨书户主姓名、贷券编号、起止日期。
烛火摇曳,彩线微晃,像一条条活过来的脉络,在暗处无声搏动。
柳婆婆拄拐而来,放下一盏粗陶油灯。
灯焰跳了一下,映亮灯座内刻的六字小楷:“账明则心安,心安则路宽。”
李芊芊俯身吹熄灯芯。
火苗蜷缩、熄灭,余烟袅袅升腾,缠绕着梁上新挂的账板。
她直起身,望向窗外——远处山影如墨,归源道蜿蜒其上,月光铺作一条银带,静卧于初春尚寒的夜色里。
就在此时,一阵风掠过屋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账板下方。
其中一片,边缘焦黑,纹路扭曲,竟似被什么滚烫之物燎过……
她指尖微顿,目光随那叶飘落,停驻在账板最右下角——那里,本该钉入第百零一枚竹签的孔洞,空着。
孔沿崭新,木茬雪白,仿佛刚被凿开,尚未填入任何凭证。
归源道通车月余,山风拂过新夯的路基,卷起细尘如雾。
青石砌边,黄土填心,道旁新栽的苦楝树苗在初春薄阳里舒展嫩芽——这本该是浙东百年未有的活路图景。
可第三十七日清晨,柱子策马踏过南坪渡口段时,马蹄突然一陷。
不是泥泞,是虚软。
蹄下黄土松得反常,像被水泡透又晒干的豆渣,一踩便簌簌往下漏。
他翻身下马,俯身扒开表层浮土——底下三尺,竟是一层灰白粉状淤泥,混着腐叶与暗绿苔斑,湿冷刺手。
他指尖捻起一撮,凑近鼻端:酸馊气里,裹着一丝极淡的硫磺味。
归源道修在古渠旧址之上,而古渠早已废弃百年,唯余地脉走向尚存。
老汉昨夜托人捎来的话还压在他袖中:“渠不流,土不实;土若虚,必有人灌。”
柱子直起身,目光扫过塌陷边缘——断面齐整,无塌方惯有的斜坡裂痕,倒像是……被什么从底下慢慢蚀空的。
他没声张,只将一截断枝插进塌坑最深那处,转身牵马,靴跟碾过路边碎石,留下两道歪斜却刻意加深的印子。
同一时刻,李少爷正蹲在归源道西段桥头,赤手掬起一捧渠水。
水浑黄,浮着油星,泛着铁锈般的褐沫。
他指尖沾水,在青石桥墩上缓缓画了一道横线——线未干,已洇出蛛网般的细纹,像被无形之手撕开的皮。
他没抬头,只将手浸回水中,任那股腐腥漫过指节。
三年前他在万记酒坊后巷挨过的板子,伤疤早平了,可掌心那道旧裂口每逢阴雨仍隐隐痒。
如今这痒,顺着腕骨往上爬,爬到心口,沉甸甸压着。
果然,申时刚过,一辆青帷牛车晃进视野。
车辕挂个褪色布幡,墨书“孙善人”三字,笔锋圆润,毫无筋骨。
车停桥头,帘掀开,下来个老者。
青布直裰,银丝冠,左手拄拐,右手提一只朱漆食盒,笑容温厚如庙里泥塑的菩萨。
身后跟着七八个短打汉子,肩扛麻袋,袋口微敞,露出灰白块状物——石灰。
“乡亲们辛苦!”孙主簿声音清亮,中气十足,“老朽孙善,祖籍湖州,流寓此地已三载。闻归源道惠民,特捐资三百贯,修此‘怀恩桥’一座,以谢天恩、慰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