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皓凝视那线,良久,忽将铜钱从砚中取出,轻轻搁在图上斜线起点——北岭驿舍。
铜钱压住纸面,墨迹未干,北斗七星的倒影,在纸纹里微微晃动,像一双正在睁开来的眼睛。
此时,养心殿西偏殿灯影摇曳。
苏婉儿独坐案前,面前摊开三份文书:户部《赈备勘验简录》、工部《钦差采办司火印备案》、民贡监造司《北岭红泥矿物图谱》。
她指尖蘸了清水,在案面写下一个字:“粮”。
水迹未干,又写一个:“良”。
最后一笔落下,水痕晕开,二字渐融——粮中有良,良即为粮。
她抬眸,望向窗外。
宫墙之外,流民仍在官仓外蠕动如蚁。
而更远处,三盏气死风灯悬于民议厅檐角,在惨白天光下,亮得执拗,灯影里人影走动,正将一口口空锅抬向仓前空地。
苏婉儿缓缓提笔,在奏本封皮空白处,写下八个字:
“就地验粮,就地分。”
墨未干,她搁下笔,指尖抚过乌木牌边缘一道细如丝的刻痕——那是陈皓亲手所刻,深不过半厘,却恰好卡住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位。
她没盖印。
只将奏本推至案沿,让那未干的墨,在穿堂风里,静静等待第一缕真正属于人间的炊烟升起。
官仓前的风,忽然静了。
不是风停,是人声压住了风声——三千余双眼睛盯住三口架在青石上的大铁锅,锅底柴火噼啪爆响,白汽蒸腾如雾,却盖不住人群里越攒越紧的呼吸。
苏婉儿立于中央高台,素裙未束腰带,只以一截靛青麻绳随意系着,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一截。
她没看户部监粮使那张铁青的脸,也没理身后禁军校尉几次欲言又止的喉结滚动。
她只盯着锅。
第一锅沸了。
米粒翻涌,晶莹微透,米香清冽,是浙东早稻新碾的“雪胎粳”。
第二锅水刚泛泡,便浮起一层灰白浊沫,米粒僵硬黄,沉底不散——那是万记仓底沙袋里抖出的“赈粮”,掺沙三成七,霉斑藏在糙壳褶皱里,煮前无人细验。
第三锅最沉默:糙米粗粝,米糠未尽,粒粒带芒,却是北岭七村连夜舂出的“民议米”,无官印、无火漆、无户部勘验签,只有一枚用烧红铁钉烫在麻袋角的“皓”字烙印。
“尝。”苏婉儿开口,声不高,却像刀刃刮过青砖。
老汉第一个上前,枯手捧起陶碗,喝一口真米汤,喉结上下一滚,眼眶霎时红了;他转身舀半勺沙米汤,含在嘴里,没咽,只把嘴凑近孙子耳朵:“吐出来,莫咽——沙子咬牙。”孩童懵懂照做,一口啐在青砖上,溅开几点灰白星点。
人群嗡地一声,不是喧哗,是胸腔里憋了太久的气,终于找到裂口。
就在此刻,西面仓墙根下,两道黑影正猫腰撬动通风暗格——是刘公公残党,袖中藏着火折与桐油棉捻。
他们算准了:百姓围锅,守军分神,火起三息之内,整座东仓将化为焦炭,账册灰飞,罪证成烟。
可暗格刚掀开半寸,柱子从粮垛阴影里踏出。
他左臂缠布渗血,右肩斜挎一柄没鞘的短刀,刀身还沾着南坪渡口泥腥。
身后三十名民议护卫,皆赤脚,脚踝系着北岭山藤编的黑环——那是柳婆婆情报网的信标,也是今晨寅时悄悄埋进仓基的伏线。
火折未燃,人已跪倒,桐油瓶砸在青砖上,黏稠黑液蜿蜒如蛇,却被一双布鞋稳稳踩住。
远处官道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