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李芊芊捧着一摞浙东税司新呈的木税账册匆匆入殿,青布裙角扫过门槛,带进一缕微腥的潮气。
她将册子置于案角,指尖无意识捻了捻纸页边缘,眉心微蹙,似有疑云初浮——那叠账册封皮完好,朱批如常,可她刚翻过第一页,便觉异样:所有“楠木交易”栏,竟一律填作“杉木”,单价却高出十倍有余;更奇的是……
夜雨初歇,民议厅漏风的窗棂外,水珠自檐角垂落,滴答、滴答,敲在青石阶上,一声慢似一声,却愈清晰。
李芊芊指尖捻着账册边缘,指腹下是纸页微糙的触感,也是她心口越收越紧的滞涩。
浙东三县木税账册共十七本,封皮朱批鲜亮,骑缝印鉴齐整,连墨色浓淡都如出一辙——像一排穿了同款官袍的傀儡,站得笔直,笑得统一。
可那笑底下,全是裂痕。
她翻到第三本第廿七页,“楠木交易”四字赫然被朱笔圈改,旁注“杉木代录”,字迹工整,毫无破绽。
可单价栏里,“杉木每根三十文”,却赫然写着“三百文”。
十倍之差,不是疏漏,是刀口上抹蜜——甜得腻,毒得无声。
她抬眼望向窗外。
北岭方向云层低垂,山影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大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浮现在眼前,他蹲在雷心木林边界的老树桩上,烟斗明明灭灭,声音沙哑:“我家祖坟在山腰,树根缠着棺材板,十年没动过一刀斧……动一棵,我爹坟头就塌半寸。”
可账上,“北岭张记木行”这名字,密密麻麻,如藤蔓缠绕,从嘉和二年正月,一直爬到今年三月,每月三笔,雷打不动。
李芊芊合上账册,起身走到殿角铜盆前,用凉水浸湿帕子,覆在额上。
水汽沁入皮肤,却压不住脑中轰鸣。
她忽然想起陈皓前日拂去瘸腿书案浮灰时说的话:“他们给的是空壳……我们要的是实权。”
空壳?不。这账本不是空壳,是裹着金箔的砒霜。
她提笔蘸墨,却未落纸,只将三年来所有“运费”支出单另抄一页:万记酒坊—县衙书吏王有德—每月初五,纹银二十两,附注“雷心木转运杂费”。
字写完,她搁下笔,墨未干,心已沉底。
正欲唤小李子报陈皓,一只灰羽信鸽倏然撞开窗棂,扑棱棱落在她案头。
脚环系着细竹筒,筒口封蜡已褪成淡黄,像一段被岁月啃噬过的旧骨头。
她拆开,只有一张薄纸,墨迹极简:“莫急,让他自己咬自己。”
纸背,一枚铜钱静静躺着——边缘磨损严重,钱文模糊,唯“万通”二字尚可辨认,背面阴刻一朵歪斜的梅花。
她指尖一颤,猛地想起《黑墨簿》里那页插图:工部郎中王郎中袖中滑落的私铸钱,正是此式。
当年万富贵为打通采木关节,暗铸三百枚“万通梅钱”,尽数塞进各处门缝。
柳婆婆送来的,不是线索,是饵。
李芊芊盯着那枚铜钱,呼吸渐缓。
她终于明白:万富贵不是蠢,是狂。
他早知民议厅盯上了木账,索性把赃木披上“杉木”外衣,再经官府之手盖上红印——这不是造假,是借刀杀人。
若她今日揭穿,便是指着知府鼻子说“你收了黑钱”,可证据呢?
账面清白,印信齐全,反坐实民议厅“无端构陷、动摇政令”。
若隐忍不?
百姓见税册照缴、官府照收,只当民议厅徒有虚名,连一本账都查不清。
她缓缓将铜钱收入袖袋,指尖摩挲着那朵冰凉的梅花。
次日清晨,她换了一身素青褙子,髻只簪一支竹钗,捧着两册新誊的“合规指导手册”,叩响了万记酒坊朱漆大门。
万富贵亲自迎出,锦袍未系扣,腰间玉佩晃得刺眼。
见是李芊芊,他朗声一笑,眼角堆起褶子:“哎哟,李文书大驾光临,可是民议厅要给我万记颁‘守法楷模’匾了?”
李芊芊笑意温软,递上手册:“万少东家谦逊了。民议厅拟推‘四业合规百户榜’,贵坊账目脉络清晰,恰可作范本。”
万富贵眉飞色舞,引她入内,边走边拍胸脯:“放心!如今我卖一根木,官府抽三成,我赚七成,还落个良民名!比从前担惊受怕强百倍!”他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
李芊芊垂眸浅笑,指尖在袖中悄然掐进掌心——那痛感如此真实,提醒她:此刻每一句应和,都在为明日那场堂审,钉下第一颗楔子。
她告辞出门时,天光正破云而出,一束金线劈开阴翳,直直落在她脚前青砖上,像一道尚未落笔的判决。
而她袖中,那枚褪色铜钱,正抵着腕骨,冷硬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