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没捅破紫禁城的薄雾,奉天门的铜鹤还凝着霜气,朱佑樘已经踩着青砖上的露水往文华殿走了。他身上的常服袖口磨出了细毛,是去年裁的料子,司礼监的太监劝了三次“该添新的了”,都被他摆手推了,库房里还堆着先帝留下的织金袍,自己穿旧的怎么就不能再穿?
“陛下,慢点走,阶上滑。”贴身太监陈宽小跑着跟在后面,手里捧着的暖炉冒着凉气,“要不奴才再去御膳房催催,把小米粥热着?您昨儿批奏折到寅时,就喝了两口凉茶。”
朱佑樘脚步没停,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不用,让大臣们等着不好。河南水灾的折子我看了半宿,得赶紧跟刘健他们议出章程。”他说着揉了揉太阳穴,眼前突然晃了晃,像是有黑蚊子飞过去,赶紧扶了把旁边的汉白玉栏杆。
陈宽吓得赶紧上前:“陛下!您是不是头晕?要不今儿朝会先免了?奴才这就去传旨”
“回来。”朱佑樘直起身,指尖还残留着栏杆的凉意,“不过是没睡好,缓会儿就成。你忘了去年陕西大旱,我三天没合眼,不也挺过来了?”他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痰里带着点血丝,这事儿他没敢告诉任何人,连周太后都瞒着。
等他走进文华殿,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大臣已经候在那儿了。刘健眼尖,一眼就看见皇帝脸色白,连眼下的青黑都遮不住,赶紧上前一步:“陛下,您看着气色不对,是不是该请太医院来瞧瞧?今日朝会要不先议要紧的,其余的事儿改日再议?”
朱佑樘在龙椅上坐下,接过陈宽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才觉得头晕轻了点:“不用瞧,老毛病了。先说说河南的事吧,开封府那边报上来,黄河决堤淹了三个县,流民都往卫辉府跑,再不想办法,怕是要出乱子。”
李东阳捧着奏折上前,声音里带着急意:“臣已经让人查了,这次决堤是因为去年冬天没加固河堤,河南巡抚王恕去年秋就递了折子要银子,可户部那边说国库紧张,把折子压了下来。现在倒好,流民没粮吃,已经有人开始抢粮铺了。”
谢迁脾气急,一听就炸了:“户部这是干什么!加固河堤的银子能省吗?现在出了事儿,再想补救就难了!臣建议,立刻从山东、湖广调粮支援,再派钦差去河南监督救灾,顺便查一查王恕的折子为什么会被压下来,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朱佑樘点了点头,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着:“谢卿说得对。调粮的事,让户部尚书周经亲自去办,三天之内必须把粮运到卫辉府。钦差就派马文升去吧,他刚从陕西回来,熟悉赈灾的事,而且为人正直,不会被地方官糊弄。至于户部压折子的事,让都察院去查,不管是谁,都要查到底。”
他说着又咳嗽了两声,这次咳得比刚才厉害,连身子都晃了晃。陈宽赶紧上前拍他的背,刘健他们也慌了,齐声道:“陛下!您还是先休息吧,这些事我们先议着,等您好些了再定夺!”
朱佑樘摆了摆手,喘了口气:“没事,我还撑得住。流民的事不能等,多等一天,就多有人饿死。对了,马文升去河南之前,让他来见我一面,我有话要跟他说。”
正说着,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在地上:“陛下!不好了!周太后听说您不舒服,亲自从仁寿宫过来了!”
朱佑樘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让陈宽扶他起来:“快,扶我出去迎一迎。”他刚站起来,就看见周太后穿着一身素色宫装,由几个宫女扶着走进来,脸上满是焦急。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周太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摸到他手心里的冷汗,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是不是又熬夜批奏折了?跟你说过多少回,别这么拼命,你怎么就不听?”
朱佑樘勉强笑了笑,想把话题岔开:“娘,我没事,就是没睡好。您怎么来了?这天还冷,您该在仁寿宫歇着。”
“我再歇着,你就要把自己熬垮了!”周太后抹了把眼泪,转头对刘健他们说,“你们也是,陛下不舒服,怎么不劝着点?还让他在这儿议事!今天这朝会必须停了,太医院的人呢?怎么还没来?”
陈宽赶紧说:“奴才已经去传了,应该快到了。”
周太后拉着朱佑樘往内殿走:“走,跟娘回仁寿宫,让太医院好好给你瞧瞧。这些国事再要紧,也比不上你的身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明的江山怎么办?娘怎么办?”
朱佑樘没办法,只能跟着周太后走。路过刘健他们身边时,他压低声音说:“河南的事,按刚才说的办,别耽误了。”刘健他们点了点头,看着皇帝被周太后扶着走出去,心里都不是滋味,这皇帝当得,比老百姓还累。
到了仁寿宫,太医院院判已经候在那儿了。他给朱佑樘号了脉,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脸色越来越凝重。周太后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怎么样?陛下到底是什么病?你倒是说啊!”
院判跪在地上,声音颤:“回太后,陛下这是长期劳累,气血亏虚,加上忧思过度,伤了肺腑。要是再这么下去,怕是……怕是会伤及根本啊。臣建议,陛下必须静养,不能再熬夜,也不能再劳心费神了。”
周太后一听就哭了:“你看看!我早就说过,你不听!现在好了,把身子熬坏了!从今天起,你必须听娘的,每天只能批两个时辰的奏折,其余的时间都要休息!陈宽,你给我盯着,要是陛下敢多批一个时辰,你就来告诉娘!”
陈宽赶紧应了:“奴才遵旨。”
朱佑樘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心里又酸又暖:“娘,我知道您心疼我,可国事真的不能放。您放心,我会注意身体的,不会再熬夜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河南的流民还等着救济,户部的案子还没查完,还有江南的税赋、北方的边患……这些事哪一件都不能放。
那天下午,朱佑樘在仁寿宫歇了一会儿,趁周太后不注意,又偷偷溜回了文华殿。陈宽拦不住他,只能跟在后面叹气。朱佑樘刚坐下,就看见张皇后端着一个食盒走进来,脸上带着点嗔怪:“陛下,您怎么又跑这儿来了?娘都跟我说了,您得好好休息。”
张皇后是去年嫁给朱佑樘的,两人是少年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她不像别的后妃那样拘谨,有什么话都敢跟皇帝说。朱佑樘看见她,脸上的疲惫少了点,笑着说:“我就是回来看看,还有几个折子没批完。你怎么来了?”
张皇后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红枣桂圆粥,还有一碟小点心:“我听说您没吃午饭,就去御膳房给您做了点。您快趁热吃,这粥是补气血的,对您的身子好。”
朱佑樘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甜意顺着喉咙往下走,心里也暖暖的。他看着张皇后,突然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她是太子妃,两人在东宫的小花园里散步,她跟他说,以后要一起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星星。现在想想,好像也做到了。
“皇后,”朱佑樘放下勺子,握住她的手,“你跟着我,没享过多少福,反而要跟着我担心这担心那的。”
张皇后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陛下说什么呢?能跟陛下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再说了,陛下是为了百姓,为了大明,我跟着陛下一起操心,也是应该的。对了,我听陈宽说,您昨天批奏折到寅时?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要是您累垮了,我怎么办?”
朱佑樘心里一紧,赶紧说:“以后不会了,我听你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只要还有一件事没办好,他就睡不着觉。
那天晚上,朱佑樘果然没熬夜,批完两个时辰的奏折就回了后宫。张皇后陪着他,两人坐在窗边聊天,聊起小时候的事,聊起宫里的趣事,聊到很晚。朱佑樘看着张皇后的笑脸,突然觉得,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可他知道,他不能。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他肩上扛着的,是天下百姓的安危。
过了几天,马文升从河南回来复命。他走进文华殿,看见朱佑樘正在批奏折,脸色比上次好了点,但还是带着疲惫。马文升赶紧上前:“臣马文升,叩见陛下。河南的事,臣已经办妥了。”
朱佑樘放下笔,让他起来:“说说吧,流民安置得怎么样了?救灾的银子有没有被贪污?”
马文升站直身子,声音里带着欣慰:“回陛下,流民已经安置在卫辉府的临时棚屋里,粮也运到了,每人每天能领两升米,饿不死人了。至于救灾银子,臣查了一下,河南布政使李锡贪污了五千两,已经被臣押解回京,交给都察院处理了。还有,臣在河南的时候,现王恕确实递了三次折子要加固河堤,都是被户部侍郎张悦压下来的,张悦说,国库要留着给陛下修宫殿,没多余的银子加固河堤。”
“修宫殿?”朱佑樘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说要修宫殿了?去年我就说过,宫里的宫殿够住就行了,不用再修。张悦这是胆大包天,竟敢假传圣旨!”
他说着拍了下桌子,气得脸色白。马文升赶紧说:“陛下息怒,张悦已经被都察院抓起来了,等查清了,就会定罪。”
朱佑樘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好,抓得好。马卿,这次你立了大功,朕要赏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马文升摇了摇头:“臣不要赏赐。只要陛下能保重身体,只要大明的百姓能安居乐业,臣就心满意足了。”
朱佑樘看着他,心里很是感动:“好,好一个马文升!朕没看错你。你先下去歇着吧,以后河南的事,还要多劳烦你。”
马文升退下去后,朱佑樘又拿起奏折批了起来。陈宽在旁边看着,心里直叹气,陛下这刚好了点,又开始拼命了。
可他不敢劝,他知道,劝了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