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传?”风铃儿袖口早被草汁泥灰染得斑驳,此刻又蹭着下颌抹开一道灰痕。她歪头时挠散了绾的绸带,青丝垂落扫过懵懂的眼睫,“那是什么?听着像是话本子里的妖魔志异?”
“一本讲述旧日古神的书,”星尘的袖间恍若有无形墨迹游走。她目光掠过渐暗的山峦,声线沉如浸透冰雪的古琴弦,暮色忽然凝滞在她低垂的睫羽,“据说看过它的人不是疯了就是瞎了……”
夕照如熔金般自西天倾泻,将层叠的远山染成秾丽的橘。光影顺着星尘的月白广袖蜿蜒爬升,在她凝重的眉宇间投下鸦羽般的暗影。当最后一道余晖掠过她指尖绷带时,整片山林忽然陷入青灰色的沉寂,唯闻溪涧叮咚似在叩问暮色。
“嗨,这东西就是越传越邪乎。”风铃儿忽然抬脚踢飞一颗石子,那石子咚地撞进溪水里。她将赤色袖口挽至肘间,露出沾着草屑的手腕,眼尾瞟过星尘凝重的侧脸,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真要这么厉害,咋不先把说书人的舌头燎个泡?”
“但愿吧……”星尘眸光幽深似古井,余音散入渐浓的暮色,她仰面任山风拂过眼帘,远处寒星骤然破开墨色天幕,恍若神只坠落的泪滴。
“呐,说好的,现在该开闸斗蛐蛐了。咱们一局定胜负。”风铃儿身影倏然旋动,衣袂翻飞间卷起碎金般的草屑。她手腕猛沉,湘妃竹柄叩击青石出清响,网纱震荡时惊得三段锦猛然张开金鞍玉翅。虫鸣如银针坠地,在她扬起的下颌前划出铮然弧光。
“行啊,待会儿输了别求我就行~”星尘的金瞳在星光下里淌出银河般的微芒。她屈指叩响陶罐边缘,清越如古寺寒钟的声响惊得罐中虫儿振翅应和,竟与远处传来的暮鼓声交织成韵。纤长指尖在陶纹上稍作停留,仿佛在读取千年窑火烙下的密语。
“话是这样说,不过天都这么晚了……得找个地方啊。”风铃儿忽然指向渐暗的林深处,指尖不经意擦过星尘腕间。她顺势勾住对方月白广袖轻轻晃荡,“好歹先找处有顶棚的地界看将军们打架吧?”
“这个你放心。”星尘广袖轻振,指间忽现一枚雕着蟠螭纹的青铜钥匙,钥匙在她掌心转出清泠弧光,"往前三里便有处观月的小楼。”话音未落,钥匙突然凌空飞向风铃儿,“接稳了,烛火虫笼,早就备得周全了。”
风铃儿倏然翻腕去接,那钥匙却擦着指尖继续向后飞掠。她慌忙旋身纵跃,衣摆惊起宿鸟一片,终在钥匙坠入溪前将其捞入掌心。就着暮色细看时,但见青铜钥身雕着细密云螭纹,锁齿竟铸成竹节形状。
她广袖垂落台阶,月白裙裾拂过青苔:“前朝巧匠费了三载光阴,才雕出这般纹样。”她指尖轻推木门,阁内忽亮起十余盏琉璃灯,映得四面黄杨木虫笼泛着温润光泽,“毕竟,要配得上某些自封的促织将军。”
洛天依忽然从乐正绫身后探出身子,双手还保持着捧包子的姿势。她望着阁内景象轻呼:“呀!这儿比南疆虫市还热闹!”
话音未落,绣鞋猝然磕在乌木门槛上,整个人向前倾去。乐正绫迅疾探手托住她肘弯,绛色衣袖如流云般拂过对方脊背。洛天依借力站稳时,间∞字晃出碎星似的微光。
“谢谢阿绫,啾。”洛天依就着乐正绫搀扶的姿势倏然贴近,她飞快在那玉白颊侧轻啄一记,声若蜻蜓点水,旋即旋身后撤三步,杏眸弯如新月,徒留乐正绫怔立原地。
“咳咳,咳咳。”乐正绫倏地偏过头去,玉白颊侧竟似泼了胭脂般漫开浓艳霞色。那抹红痕自耳根疾蔓延至颈间,恍若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乐正绫猛地以袖掩面,绛色布料却遮不住耳尖滴血似的红。她指节攥得白,从牙缝里挤出颤抖的气音:“你……你倒是会挑时候偷袭!”她忽然转身假意去察看虫笼,间步摇乱颤着扫过笼柱,惊得里头的蛐蛐齐齐噤声。
风铃儿抱臂倚在门框上,衣摆旋出看热闹的弧度:“啧啧,这可比斗蛐蛐精彩多了~”
星尘倏地翻腕,拾起一旁的书卷,青缎封面的促织经卷成简状,不偏不倚轻敲在风铃儿后脑。书页振起细微风声,惊得她鬓边碎簌簌而动。典籍檀香混着墨气掠过鼻尖时,恰有三声虫鸣自罐中应和,恍若天地也在为此拊掌。
星尘广袖拂过满架虫笼,月色眸子里浮起浅淡笑意:“再耽搁下去,某些将军怕要冻出寒症了。”指尖掠过最中央的澄泥罐时,里头忽地响起清越虫鸣,恰似替谁解了围。
“嘶~风铃儿下意识抚向脑后,指尖没入柔软丝轻轻揉按。她细眉微蹙又旋即舒展,眼波流转间掠过些许嗔意,偏生唇角又抿出三分无可奈何的弧度。揉按的动作渐缓时,青丝自肩头垂落几缕,恰掩住耳际薄红。
烛影摇红,八宝格间列着数十具黄杨木虫笼。中央梨花案上置着斗盆,澄泥浅钵内细砂铺作八卦纹,两侧各设竹编促织格。琉璃灯盏垂落暖黄光晕,将盆中砂砾照得金星闪烁。北墙悬着斗蟀图,画中童子执芡草的神态竟与当下众人有几分相似。
星尘指尖轻抚过促织罐的陶纹,忽然屈指叩响罐盖。一声清越嗡鸣中,罐盖应声旋开,竟有淡金雾气自缝隙氤氲而出。她将罐身微倾,眸中映出其间蛰伏的虫影:“好了,该让你看看我的宝贝了。”
那蛐蛐通体青黄二色如金镶玉砌,琥珀头明亮似浸晨露,青项皮蒙着层黛色霜纹。一对销金翅展开时竟映出琉璃灯影,翅脉间流转着水痕般的金光。六足稳立砂地时,淡青腿斑恰似雨打青瓷迸开的冰纹,长须轻扫便激起砂粒微颤。正是:青黄二色翅项明,此等生来何处寻。初秋斗到深秋后,百度交锋百度赢。
“芡草打牙~”乐正绫纤指轻抬芡草,腕间绛纱随动作滑落半截。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柔曼,眼波斜斜飞向风铃儿:菱唇勾出狡黠弧度,芡草尖儿在琉璃灯下晃出碎金般的光点。
“瞿瞿,瞿瞿。”两只蛐蛐忽地振翅相迎,鸣声裂空而起。青黄虫儿声如银瓶迸裂,清亮锐利直透耳膜;金翅者声似沉铜坠地,浑厚悠长震得砂粒微颤。双声交错间竟激起斗盆内细砂流转,琉璃灯影为之明灭不定。但见它们六足扣地,长须互扫,翅膜振动时带起肉眼可见的气流。
“有牙有叫~”洛天依倏然拊掌跃起,她探身指向斗盆,杏眸盈满琉璃灯火,唇角漾出蜜糖般的笑纹。虚悬半空勾勒虫形,尾音俏皮地上扬,惊得画中童子仿佛也跟着眨了眨眼。
“提闸开斗。”洛天依与乐正绫齐声开口时,两双素手同时按上斗盆两侧。二人相视一笑,同时抽开竹闸的瞬间,衣袖交叠如绛云融赤霞。洛天依眼波流转间瞥向盆中战局,乐正绫并指如剑悬于盆沿,袖口璎珞在气流中纷飞如蝶。
真三色猝然振翅前冲,三段锦竟不避不让,两虫霎时牙钳相锁。真三色六足扣地力,砂砾在爪下迸溅如星;三段锦忽侧身旋拧,金翅摩擦出裂帛之声。
它们时而弹跳相击,虫影在琉璃灯下快如闪电;时而抵角较力,青须扫过盆沿激起细密颤音。真三色将对方掀翻,三段锦却在坠地瞬间蹬腿反扑,双双滚作青金交错的绒球。
“唉,都这个就没赢过……”风铃儿忽地拊膝长叹,赤色衣摆曳过青砖地面。她歪头睨着盆中战局,指尖无意识抠弄袖口缝线,声音渐低时,丝垂落掩住半张悻悻的面孔,连肩头都垮作松垮的弧度。忽见三段锦被逼至盆缘,她索性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案沿。
“抄书抄书。”风铃儿蓦地将额角抵在案上,衣袖如残霞般铺满黄杨木案。声气闷得似瓮中蚊蚋。
“行了,别惆怅了,待会儿带你吃烤肉。”星尘眨眨眼,笑意在嘴角跳跃,她忽然伸出手,飞快地揉了揉风铃儿的头顶,故意将她柔软的丝揉得有些蓬乱,看着对方气鼓鼓的模样,得逞般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