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鼎穴深处的赤褐光再走半日,脚下的焦黑土渐渐覆上青灰苔,风里的铜香淡了,漫开古钟的清寒气——不是新钟的脆响,是老钟浸了千年风的沉冷,落在肩头像沾了层薄霜的冰屑,抬手一触,指尖能触到霜里藏的涩,比老鼎的暖少了七分灼劲。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祠口时,幡尖突然往门缝里探——祠内飘着淡白的雾,雾里裹的钟锈带着点极轻的颤,是祠中老铜钟在风里晃,声线哑,像被霜盖的铜铃,摇不出半分清响。
祠口的青灰苔上立着道半朽的木牌,牌面刻着“钟祠”二字,字缝嵌着细冰屑,不是地里的湿霜,是钟气僵了的滞——木牌边角缺了块,缺痕处沾着点钟锈,像结了层冰壳,风一吹,锈就往下掉,露出底下更深的木色,连“钟”字的横画都蒙着层霜。
“别推门。”祠边的老钟亭后转出个老钟人,手里攥着柄磨得亮的铜锤,锤尖还沾着点没褪的钟锈。他手背爬着握锤敲钟的茧,指缝里嵌着淡白的霜痕,往老铜钟边挪了两步:“这祠冷透啦,‘钟’字的气脉断了十年,字灵缩在钟口的裂里,推一下门,霜就落得更凶,连最后点响都留不住。”
吴仙蹲到老钟祠门边,指尖刚挨着门板——凉得像浸了冰泉,却比木牌多了点清,是老钟没散尽的铜铃气。念归幡贴着门板晃了晃,幡面映出团淡金的影:是“钟”字灵蜷在钟口的裂痕里,影边绕着淡白的雾,像被冰屑压着,动一下都带起串细碎的冰碴,连“鼎”字铜屑的暖都透不进,只剩团蔫生生的虚影,碰着幡边就往回缩。
他摸出袖袋里的铜囊,倒出点鼎边铜屑往门板撒——铜屑带着老鼎的雄浑气,刚挨着冰屑就洇了点赤褐痕,门板上的霜竟簌簌退了些,“钟”字的缺痕颤了颤,露出点极淡的淡金,像老钟刚敲出的光。
“早年可不是这样。”老钟人把铜锤往祠沿一靠,“我年轻时守钟,这钟总飘着铜铃响。那会儿满祠的钟坯码得齐整,木槌一敲,‘钟’字的气能顺着刻痕往钟上爬,连钟身雕的‘纹’字都跟着活——人往钟上雕纹时,‘钟’字的气能沾着铜香往人衣襟钻,摸钟坯时,指尖还留着响里清呢。”
他指了指祠深处的旧雕钟台:“后来雕钟的迁去新坊,机器雕得比木槌快百倍。雕钟的都往新坊那边去,老钟祠就冷了。冰屑一年比一年厚,先埋住了雕钟台,再浸裂了老铜钟,最后连老敲钟木槌都冻裂了——老敲钟人春里来过,蹲在老钟祠边看了半晌,说字灵让霜雾困着了,得用‘活响’引,可老钟祠的青灰苔早冻得绷了缝,哪来的活响?”
吴仙往祠深处望,雕钟台角落卧着块没冻透的旧钟舌,舌上还沾着点没褪尽的钟锈——是被台后的老石壁挡着,没被寒风刮透。他从袖袋摸出甲苔堆,往老钟祠没冻透的门缝晃了晃——甲苔带着甲骨的沉暖气,映在门上竟“嗡嗡”地颤了颤,暖痕顺着门缝往下渗,渗到“钟”字缺痕的竖画时,门缝里的冰屑竟松了松,露出点极弱的淡金光,像雕钟台上刚敲的钟响。
“你听。”吴仙忽然按住祠门角。老钟人停了手,竟听见祠内传来“微哑”的轻响,是那缩在裂痕里的字灵动了动,影边的霜雾散了点,往甲苔晃过的暖痕凑了凑。他想起袖袋里的铜屑堆,捏着往老钟祠门板上轻抹——铜屑带着老鼎的活气,抹过的地方竟软了些,门上的淡金光更宽了,“钟”字的暖光漫开,顺着老钟祠往下淌,滴在细冰屑上时,屑上的霜竟褪了褪。
“得让它摸着钟的活响才行。”吴仙捡起那块旧钟舌,往雕钟台的钟锈上蹭了蹭——舌上沾着雕钟响的清气,他捏着钟舌往老钟祠边的字痕上划,旧钟舌挨着“钟”字的缺痕时,舌上的钟锈顺着门面往下落,落在门上竟不化,像层薄铜片盖着门缝,把寒气挡了挡。
他握着旧钟舌往老钟祠门板上轻敲:“‘钟’,从金,从重,金者,铜之质也;重者,声之沉也——木击金,金成钟,钟载字,字才不冷。”敲得越轻,门面越亮,“钟”字的淡金光突然往祠内伸,像在找缺的“横”画,甲苔的暖痕跟着往老钟祠内钻,钻到冰屑深处时,竟拽出团淡金的影——正是“钟”字缺的“横”画,被冰屑压得久了,影都虚,一碰着缺痕就颤了颤,慢慢往一块儿凑。
老钟人突然往祠后跑——雕钟台边藏着柄没冻裂的旧木槌,槌上沾着“响”字的残温,是当年他守钟时留的敲钟槌。他捧着旧木槌的残边跑回来,往老钟祠边一放:“槌跟钟是伴!当年木槌敲钟,‘响’字的气能顺着钟痕往老铜钟上淌!”旧木槌残边刚挨着老钟祠,“钟”字突然亮透了,缺的“横”画和缺痕合在一块儿,淡金光裹着清越往周围淌——裂了的老铜钟竟自己拢了拢碎痕,钟身的缝慢慢收窄;老钟祠的冰屑晃了晃,露出底下的雕钟台,台上刻的“雕”字也透了点光,像刚被木槌敲过似的眨了眨眼。
风从祠后吹过来,卷着铜香往远处飘。吴仙抬头望,祠口爬过来几只小钟虫,是老钟人常喂的崽,刚从新坊那边的石坡爬回来,爪里叼着新扒的钟锈,见老钟祠亮了都停住脚:“伯!那字在门上光呢!跟您说的老早以前一样!”
大的那只叼着钟锈往老钟祠边凑:“伯说以前雕钟时,字亮了就好敲响——我们帮您扒冰屑!”钟虫们围着老钟祠,用小爪扒门上的冰屑喊“慢点儿”,“钟”字的光顺着钟祠往远处淌,淌过祠下的雕钟台,淌过坡旁的旧木槌,像条清越的淡金带,一头拴着老钟祠的钟,一头牵着祠外的路。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老钟祠更深处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里——那边的风里没古钟气,却裹着点古镜的清辉气,像是有刻着“镜”字的老铜镜在深阁沉眠。他知道,“钟”字的钟脉续上了,老钟人和钟虫们会守着老钟祠,把裂钟补好,让字灵跟着老钟走,而他得往有古镜气的地方去。
老钟人从怀里摸出个木盒,盒里装着块钟边的旧钟锈,锈上还沾着点木槌的余温,递给他:“这锈是钟边沉的熟铜,老敲钟人说锈里沾着‘钟’字的气,能让古镜上的字认钟脉。你带着,往有老古镜的地方走——要是遇着僵冷的字,就把锈往字边撒撒,锈一融,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钟虫们也把刚叼的钟锈摆成小堆,推到他脚边:“钟锈能引木槌响,要是字灵怕镜寒,你就把锈给它们看,说‘老钟祠的钟都亮透啦,就等你们来歇脚呢’。”
吴仙把木盒和钟锈堆妥帖收进袖袋,握紧念归幡往老钟祠深处走。走到祠口回头望,老钟人正蹲在雕钟台边磨旧铜锤,钟虫们围着老钟祠扒冰屑喊“轻点儿”,“钟”字的光顺着钟祠往远处淌,淌过祠下的旧木槌,淌过坡旁的钟锈,像条清越的淡金带,一头拴着老钟祠的钟,一头牵着祠外的路。
风里的古镜气越来越沉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木盒,钟锈是凉的,却透着老钟的活——他知道,前面定有老古镜的字在等,等钟锈融热,等木槌润脉,等把僵冷的气脉,一点点焐活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祠深处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钟锈堆在袖袋里轻轻擦着甲苔堆,“沙沙”地透了点轻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