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鱼是个很好的神经科医生,他在国外展得很好。如果跟你在一起,要不他回国,要不你出国。你如果离开这片土壤,就不再具备现在的优势。”颜母说这句话时刻意看了眼昭华的合同,“提鱼如果回国,就很难进一步深造——国内的医疗设备、技术、理念,甚至新药,目前都与世界顶级医疗机构有差距。你们中的一个人要做出部分牺牲。”颜母温柔地看着她,歉然的目光,简直跟十年前一模一样,“提鱼想必是愿意为你牺牲的。那么,你能为他牺牲吗?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你如此辛苦才抓在手中的机会?”
方若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
不……
好像是……不能……
“作为一个母亲,我其实并不需要多么优秀的儿媳。我更希望她全心全意地珍爱我的儿子,愿意为他牺牲和奉献——当然,我的这个想法很不公平,很自私。但是,这是无可避免的人性。不是吗?”
方若好的心在颤抖,颜母就是有办法把非常残酷的话说得如此厚道。
“你想跟提鱼交往,其实我没有反对的立场。你们都是成年人,恋爱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但是,恋爱之后呢,走进婚姻吗?不结婚,怎么保证维系一辈子?结婚,要孩子吗?事业、家庭,如何权衡?我可以摒弃个人自私的想法,虚伪地祝福你。但我的祝福,不能解决你们之间的根本问题。你们是两个各自在朝梦想奔跑的孩子,无论抹杀哪一个的梦想,都太可惜了。”
方若好的眼眶红了,眼泪一直在打转,却又依旧固执地不肯流出来。
“除非你们只是玩玩。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谁怕谁?可你们是这样的人吗?”
我们不是。方若好在心中咬牙回答。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其实没必要。第一,出于私人情感,我想要的是个喜欢家庭生活、热爱孩子的传统女性当儿媳,这一点恐怕改不了;第二,出于律法,提鱼成年了,他可以自主决定跟谁在一起。”颜母说到这里,终于将手收了回去,将杯中的茶一口喝光,“言尽于此。谢谢你的茶。”
方若好低着头,长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到表情。
颜母拿起手包,看了眼里面的录音笔,正要走人时,忽听方若好说:“阿姨,你相信爱情吗?”
颜母脚步微顿,想了想:“当然。”
“但我并不相信。”她修长的手指,将长绾到耳后,露出小小的、雪白的脸,映衬着乌黑乌黑的眼瞳,带着冷然和坚定,像不会消融的冰雪,可此刻,冰雪深处,有火光在跳跃。泓然一点,却让人心悸。
“我并不相信爱情。生物社会学告诉我们,欲望和吸引力都是暂时的。人类之所以选择婚姻,源于孕育子女的需求。繁衍是每个物种的天性。女性独自照顾孩子很费力,所以需要一段稳定的关系来拴住孩子的父亲,担负起共同的抚养责任……”
颜母错愕,很有些始料不及。
“我并不相信爱情。我关注颜苏十年,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信仰。这个世界上,起码要有一类人,是很阳光很幸福地活着的……我看见他过得很好,就像自己的某一部分种子,也在他那里芽了一般……”方若好抹了把自己的脸,才继续往下说,“心理学上,把这种叫作影子人格。”
“然后?”
“每个人都有身具‘显性’和‘隐性’的人格。情人之间会强烈地感觉到吸引,一部分源于为了追寻完整的自我。因此,会渴望跟拥有自己的‘影子人格’的人相恋。”
颜母站定了,郑重地看着她。
方若好起身,对她笑了笑:“您说得对,我其实不该找您的。我应该去找提鱼,跟他谈谈,看看他想要什么,他更在乎什么,我们能否彼此理解,彼此扶持,三观是否真正贴合……一段好的恋爱关系,可以督促我们共进,让我们都更加优秀也更加幸福。而那个方式,我们会共同去寻找。大千世界,工作上总有解决之法。可想再找个影子人格,不可能了,因为……再没有我的十五岁了。”
颜苏是她的十年。
她的少女期。
她的光。
“我们也许会彼此牺牲一部分,但我们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颜母说。
颜母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一次,方若好没有再低下头,她没有退缩。
于是,最后的最后,颜母从包里取出了一根录音笔:“帮我转交给提鱼吧。”然后便走了。
方若好握着录音笔,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刚刚,如果她就那么放任颜母离开,这根录音笔被交到颜苏手上,被他听见那些话,他会难过吧。
幸好她没有犹豫太久,幸好她没有气馁,依旧鼓着勇气说了最后的话。
否则……就真的失去颜苏了吧?
方若好不由得扭头,透过玻璃窗望着远处上了专车的颜母的背影——以为是只老虎,但其实是只狐狸吧?
是吧是吧是吧?不然谁会准备录音笔这种心机物啊!
因此,在飞机上的颜苏,听完方若好跟他妈的全部对话,正打算停止,却现方若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总之……以上就是送你上飞机前生的事情。你都听到了?我们前方阻碍重重,谁都不看好呢。不过……”方若好语音一转,变得轻快起来,“我啊,什么都不怕。
“因为,我已习惯了,迎难前行。”
最后一句,说得又张扬又轻松,充满了自信。
向神祈祷的人,竟然得到了神的回应。自此,神光佑体,再不是魑魅魍魉。
颜苏忍不住笑了。可笑容刚起,目光落到旁边的一物上,表情为之一僵。然后慢慢地,变成了凝重,还带了些许头疼。
那是一份厚厚的病例,有好几个人的不同笔迹。
颜苏放下录音笔,拿起病例,目光在上面浏览着,从密密麻麻的病状描述到用药反应,到精神鉴定,最后上移到病人的名字上。
他盯着这个名字,用指关节轻轻捶打自己的眉心,低声喃喃说了三个字:“三个月……”
方若好快步行走在昭华大厦的走廊上,边走边吩咐李秘书:“召集大家开会,我要加快镕裁计划的第一阶段,把时间压缩到一年内。”
李秘书一边记录一边追随,记到这里想了想:“大家会抱怨来不及。”
“所以开会。”方若好一笑,“给他们打鸡血,抑或是,直接杀鸡。”
李秘书目光一闪,看着方若好快步前行的背影,敏锐地现到她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