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们赤着膊,在监工皮鞭的呼喝和内心恐惧的驱使下,艰难地肩扛手抬着那些沉重的守城物资。
他们喊着沉重的号子,一步一步地向着城墙挪动。
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吃力,仿佛那城墙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那一根根巨大的木梁,压得民夫们的脊背都快弯成了弓形,而那些尖锐的木刺,更是无情地划破了他们的肩膀。
但没有一个人敢停下脚步,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停下,等待他们的将是监工更加凶狠的皮鞭。
……
……
尚书省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本该是长安初秋的明媚,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恐慌所笼罩,连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棂投射进来的光柱里,都漂浮着令人窒息的尘埃。
平日里弥漫的墨香与书卷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汗味、铁锈般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紧急公文被粗暴地推开,几盏青铜雁鱼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人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角落里,一只被打碎的冰裂纹青瓷茶盏残片还未来得及清理,茶水在地板上蜿蜒出一道深色的痕迹,像是不祥的谶语。
每一次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都让值房内垂手侍立的官员们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吏部尚书王维,这位以“诗佛”之名享誉天下,笔下流淌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般空灵禅意的文坛巨擘,此刻端坐在象征帝国行政中枢核心的书案之后。
他素来清癯儒雅的面容,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
那双曾饱览山水、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往日的澄澈平和,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火焰。
这火焰源自绝望,也源自一种孤注一掷的责任感——他深知,此刻的长安,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行将倾覆的巨舰,而他,这个原本只应在诗画中流连的文人,竟被命运推到了掌舵的位置。
他感到肩上的千钧重担,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力量在体内奔涌。
往日挥毫泼墨的手指,此刻紧紧扣住冰冷的紫檀木案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脑海中闪过辋川别业的宁静,闪过挚友裴迪的面容,但旋即被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叛军铁蹄的轰鸣、城内可能潜伏的毒蛇、无数百姓惊恐的眼神——狠狠碾碎。
他必须化身修罗,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这座城、为这摇摇欲坠的帝国,争取一线生机。
清雅脱俗?那是太平盛世的点缀。
此刻,唯有铁与血,才能支撑这危局。
本来此事由元载去做可能会更加得心应手,但元载的资历和名望与王维相比差了不少,无形中会引起不少人的反感。
裴徽一方眼下在长安城内的人,只有王维最适合做此事。
王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切入骨髓:“户部度支郎中何在?”
一个中年官员几乎是踉跄着从人群中挤出,额头冷汗涔涔:“下……下官在!”
王维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过去:“即刻!清点太仓、含嘉仓、洛口仓所有存粮,一粒米、一斛粟也不许遗漏!账册、实物,三司(户部、度支、盐铁转运使)联核,日落前,本官要看到精确到升的数字!”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他稍作停顿,冰冷的视线扫过全场,加重了语气:“传令京兆府及各坊市署,按战时配给制,即刻开仓!”
“各坊里正、武侯铺协同,按户丁人头,定量分!敢有克扣、拖延、私藏一粒者——”
王维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烛火摇曳,“无论品级,立斩!家产抄没充公,以儆效尤!长安百万生灵,就靠这些救命粮吊着一口气!”
战时配给制意味着食物将严格定量,优先保障守城军民基本生存,这必然引起恐慌和不满,但王维已别无选择。
他深知,粮食是维系秩序的最后底线,一旦崩溃,不用叛军攻城,长安就会自毁。
王维的目光转向角落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录事参军,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森寒:“拟令!”
那参军慌忙铺开纸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晓谕长安东西两市所有米行、粮栈、大贾!”王维一字一顿,话语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国难当头,社稷倾危!叛贼安庆绪的屠刀已悬于城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刻仍有奸商,妄图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这断子绝孙的国难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