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没为君分忧?敢问我还能怎么分忧?”他气道,“雪灾和流民之患我一早对你说过,是谁毫无作为任由流民南下?你向我传这话就不心虚吗?谁都知道我和安吉不合只是明面上的借口,南失三城的原因当真在我?难道惹怒荆国女帝的不是移祸南国的你们吗?!”
他咄咄逼问之下,太子还能保持着那副谦虚和善的面孔,只是看赵熙衡的眼神更像怜悯一条无能狂吠的狗儿。
“三弟赈灾不力,致使灾情扩大,父皇已严厉惩罚过他了。”太子接着长叹道,“你也别恼,我这个当儿子的,方才只是替父皇传话,哪里不知你的苦劳?他正在气头上,国家内忧外患齐至,谁不生气着急?不过你放心,我已为你说了好话,如今父皇不惜牺牲领土,也要保着你在荆国的荣华,已是他的恩典了。”
“是恩典吗?他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太子对他的质疑避而不答,只是道:“虎毒不食子,他是为你好的。”
赵熙衡回报以嘲弄的哂笑,仿佛看一个变着法圆谎的骗子,太子却像毫无芥蒂般揽住他的肩膀,以柔和的声线宽慰道:“二弟,你受委屈了。别人未必知道,我可是知道,你为救助同胞下了多大功夫——我听到不少遣送回国的灾民,都在夸奖你呢。”
那些夸奖是赵熙衡与乾元商行之人同寝同食、同舟共济换来的,在太子口中仿佛生出了另外的含义。赵熙衡已不愿陪他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冷冷道:“夸奖我的话传到父皇耳中,只怕变成了赞扬你调度有方。大哥好本事,虽三弟国内赈灾不力,南逃灾民却能感沐您的恩德。”
“诶,不全是我,这也是你的功劳啊。我这里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好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前桥算是看穿了这个笑面虎,合着赵熙衡在荆国忙活几个月,散尽财产救助兴民所做的“赎罪之举”,倒成了太子授意并向兴皇买好的功绩啦。好事落不到头上也罢了,耳光倒是一个没少吃,重定国境线明明是女皇对兴国执政者的不满,现在完全变成赵熙衡一个人的错了。
他没有上奏权,只能任由太子抢功。看赵熙衡的面色就知道,他已放弃无用的争辩,接受自己为人作嫁、代人受过的结局。
“二弟,你到底还是气不过?”
“是,”赵熙衡幽幽道,“但至少我当真做过一些好事,良心上不会过于折磨了。”
太子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又亲昵问道:“你有几分把握哄好安吉弟媳?”
“她不需哄。两国谈判已成,荆国拿到三城之地,她便不会再为难我。”
太子不适时地欣慰道:“那就好,你毕竟是郡卿,还是夫妻和睦为佳。等过个一年半载,你们有了娃娃,那就更好了。”
赵熙衡懒得看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躺回去道:“我倦了。”
“诶,兄弟难得见面,你倒是待会儿再睡。” 赵熙衡翻了个身,只拿屁股对着他。太子自讨没趣,唯有长叹一声,准备离开。
“我这弟弟啊,脾气就是倔,从小就如此,当兄长的总是要迁就一下。劳驾姑娘在他醒后奉茶,为他解酒。”
他走时还是那副和善的笑颜,又客气地拉了施克戎为他带路去如厕。前桥一时难以客观评价赵熙衡的窝囊处境,也因之前的种种纠葛不愿与他共处一室,刚想悄悄退出,赵熙衡却突然开了口。
“把扇子带走吧,告诉他们,学学你的拿法。”
前桥停下,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赵熙衡的脸依旧没转过来,闷闷道:“这是摺扇,不是凝云堂的铁扇,握住扇柄时没必要将食指搭在扇骨外侧——那里又没有机括。”
原来他刚才一番折腾人“打扇”,是想看看监视之人的来历?可他看出就看出,何必出言提醒?前桥没贸然回答,带着满腹疑窦退回门口,心里一直在琢磨赵熙衡的话,莫非他认出自己了?可是怎么可能啊?他是透视眼吗?
一刻钟后,赵熙衡也收拾妥当出来,淡淡瞥她一眼后,重新向宴厅走去。
“看来郡卿酒量不大,脸都有些红啊。”
宴厅门口,他正遇见如厕归来的一位兴国使者,赵熙衡微笑答道:“喝惯了荆国甜酒,再喝北地烈酒,的确不习惯了。”
对方道:“故国之人尚会异心反目,故乡之酒,郡卿感到陌生也不稀奇。”
这要是在从前,以赵熙衡的性子能说出一串来反驳那人的阴阳怪气,然而这次他只是笑笑,侧身引对方进去。
偶然看到一个沉默而隐忍的他,忽地让前桥感到陌生,或许情感炙热外露、时刻带着野心勃勃的冲劲儿的那个赵熙衡,本就是在魏留仙面前营造的假象,他在大多数时候,仍旧是多年前在吉江镇冰溪旁重见的,怀揣满腹心事的阴郁少年。
而相见不识的现在,只是一方开始易容,一方摘下易容而已。
——
3。
宴会进行的同时,谈判结果也已公布于众。
是夜北地卷起大风,飞沙走石将馆驿二楼的小台压塌了一角,在固砾这种事很常见,无人受伤也无人在意,直到第二日凌晨,馆驿外被人放了一盆泛着泡沫和沙石、枯叶的屠宰污血,旁边用巨石压着一份清晰可见的血色文书,上面只有四字:卖国求荣。
这场示威只出现在接待官入住那侧的馆驿,所以不是冲着谈判来的兴国主使太子,而是冲着赵熙衡。固砾城主派出巡捕搜查始作俑者,顺藤摸瓜揪出一家固砾原住民。
“卖国之贼,你有何面目见这玉龙雪山?!嫁了荆人改了姓氏,也忘了你的血脉了吗!”他们被抓走时还在恨声叫嚷,“国蠹如此,天之不容啊!”
“回去,熙衡。”闻风而至的太子脸色很不好看,将他往回拉,“刁民而已,市井野语,不必在意。”
赵熙衡挣脱他的阻拦,顶着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和打量的目光,直到咒骂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一张脸仍旧看不出喜怒哀乐,漠然地望着卫兵将巨大的血书拿走撕碎。
谈判三日的最终结果令所有兴人倍感窝囊,失去的三城之地和南部屏障玉龙雪山,竟是为保郡卿的安稳头衔,让窝囊中夹杂愤慨。他们自然不懂导火索背后的政治博弈,只是急需泄火,唾骂赵熙衡这个“始作俑者”就成了宣泄郁闷的出口。
估计赵熙衡自己也想不到,这些带头威胁辱骂他的人,几个月前还曾从他手中接过救济粮,誓为他鞍前马后,以效犬马之劳。
“郡卿请回吧,本官保证,不会再生此事了。”
固砾城主不是为了维护他,而是为照顾安吉郡主和接引官的颜面。在巡捕严格管控下,晨间那样的公然袭击事件没有再生,可街头巷尾关于“卖国贼”“无耻国蠹”“三城郡卿”之类的标语仿佛除不尽的牛皮癣,无时无刻不在延续谩骂。
这才是第一日。前桥想到,接下来他们还要去玉龙山交接领土,届时赵熙衡面临的民怨,哪是几张大字报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