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刚就任山西巡按的马录收到了一封人情函。书信是武定侯郭勋寄来的,信中说:“张寅是我的旧相识,被人诬告,不过是小人嫉妒他的财富,那张寅清白无辜,去年五月主动从北京来到太原投案自辩,已经一年过去了,为什么至今羁押狱中?请马中丞将其宽宥,释放回家云云。”
郭勋什么地位,马录很清楚。一个侯爷居然为了一名囚徒向一省巡按示好?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马录将山西按察使唤来衙署问道:“你听说过有桩张寅案吗?”
按察使愕然道:“好教大中丞得知,此案是白莲教谋反案,按例归按察司管辖,案情复杂,涉及人物、地点众多。按察司查明真相,乃是莠民薛良诬告张寅,已于前些日子做出终审判决:流放薛良于张家口外,永世不得返回关内;张寅释放回太原旧宅!”
居然是谋反大案!马录的眼睛眯起来,沉思半晌后轻笑一下,问道:“按察司办案期间,可有与案件无关人员为张寅说情?”
“张寅一个商人纳捐得个虚职尔,又不是正经官身,谁会为他说情?涉案之地知府、知县出具的都是公文证言,按察司俱有案卷可查。”
马录身子往后一靠,指示道:“你马上令军兵将张寅看住,不得让其离开家宅!再派人将案卷送到这里!”
看着按察使欲起身去执行命令,马录又说道:“这些事派你的幕僚去办罢!你暂且莫走,与我细细说一下张寅谋反案的来龙去脉!”
山西五台县有位商人名叫张寅,生意做得很大,往来于两京、苏杭、河南、徐州,他在太原府城购买了八间门面房,还在五台、太谷、徐沟等县置办田产。
商人有钱之后自然会产生阶级跃升的需求。正德十六年,张寅向朝廷纳捐,得了一个太原左卫指挥使的虚职,并为大儿子在北京纳银进入太常寺任中书舍人。
正常人都会捐个监生贡生,穿上士子衣衫,在知县知府面前也能有个位子坐。张寅一看就是乡下没见识的土财主,居然捐了个无印信无文凭的三品指挥使武官!
商人生利的一大途径就是放贷,张寅亦不例外,他产业在太原、五台、太谷、徐沟等,自然就在这些地方放贷,以钱生钱。
徐沟县的薛良是名浮浪子弟,就此成为张寅的客户。薛良前后共向张寅借了十五两银子,大都在赌坊输得精光。张寅逼债时不免使用非常手段,双方由此结下仇怨。
嘉靖三年八月,薛良向前山西巡抚举报:张寅实际上就是白莲教山西大掌柜李福达!李福达冒名张寅自陕西潜回山西,通过纳捐获得武职,实则意图谋反!
李福达在山陕两省大名鼎鼎,前山西巡抚哪敢怠慢,立刻下令拘捕张寅家人。
张寅与长子张大仁那时正在北京,官府只抓了张寅次子张大义、三子张大礼及亲眷。
巡抚是无下属的独官,又是在山西各地巡视的流官,人在哪里衙门就在哪里,前山西巡抚见案件重大,内情复杂,便将案件移交到山西按察司。
薛良言之凿凿,说张寅手指龙虎形,左肋有朱砂字样,正是李福达无疑。但正主张寅不在山西,这案件便卡在按察司了。
嘉靖四年五月初,张寅在北京听到自己涉及谋逆大案,主动来到太原府城的按察司投案说明自己的来历,声称薛良是挟仇诬陷。
七月份薛良又补充了新的证据,但是按察司在查实薛良提供的证据时,现都是捕风捉影之说。
按察司向五台县、徐沟县等地函,拜大明完善的鱼鳞册、黄册制度所赐,五台等县传来的公文都证实了张寅的来历清楚;外调陕西洛川官府的回函也证实李福达在嘉靖三年十一月份已鼓动大批乱民离开洛川北上,至于去了哪里并不清楚。
事实至此已经真相大白。嘉靖五年二月,山西按察使作出初审判决:薛良诬告反坐,将其流放至张家口外蛮荒之地,从此不再是大明子民,任其自生自灭;张寅一家子无罪释放。
前山西巡抚认可了这个判决,至此终审结束。
按察使叙述完毕,案卷也随之送到,马录端茶请按察使告退,独自一人在巡桉衙门大堂翻阅案卷。
档案表明山西按察司的办案能力很强,张寅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证据之间、证据与案件事实之间的矛盾得到合理的排除;证据对案件事实的证明结论是唯一的,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山西按察使判决得当。
郭勋身为开国勋贵深得圣宠,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宴席上居然敢坐在内阁辅上位!他这样一个骄横跋扈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个外省商人如此上心,给我写信为之求个人情?马录久久陷入沉思。
大明前期,各省三权分立,布政使管民政,按察使管监察,指挥使管军队。为了协调各方,朝廷派出临时钦差为一省巡抚,去各省主持全面工作。到明中后期,临时设置的省巡抚一职已经固定化,成为一省的军政最高长官。为了制约巡抚,朝廷又向各省派出位卑权重的六、七品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对该省军政进行监督。
要不要得罪山西一省的最高管理层,把案子翻过来?
当马巡按下定决心之时,已是傍晚。老仆端着一碗刀削面从后院转过来,心疼地说:“少爷!自从你来到山西,日日废寝忘食案牍劳形,人都瘦了一圈!
你倒是以身许国,小的怎么办?小的到了九泉之下,老太爷问起来我把少爷饿着了,叫小的怎么有脸见老太爷!”
老仆说着噙着泪水哽咽起来。马录温声道:“我不急,先凉一会再吃。”
说着马录走到庭院中,抬眼向上望去,仲夏的天空,七彩的火烧云灿烂眩目。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今主上不明,朝堂昏暗,吾辈士人若不挺身而出匡扶正义,奈天下何!奈苍生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