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处,那座名为“静心斋”的院落,却弥漫着一种与“静心”截然相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如同粘稠的胶质,堵塞着每一寸空气。上好的沉水香早已压不住其中翻涌的腐朽气息。
几名御医垂手侍立在厚重的锦缎帷幔之外,额头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
门内,是死神的厅堂。
萧执站在离床榻数步之遥的地方,他身上的沾染着军港未散的硝烟与海水的咸腥,腰间的佩剑犹带寒气。
太后,他名义上的“祖母”,权倾朝野数十载的铁腕女人,此刻正躺在那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海港炮战的隆隆巨响,金乌卫押回俘虏时的嘈杂,似乎都未能穿透这层死寂。
她选择在风暴来临前“静养”,却终究没能躲过死神的镰刀。报恩寺的梵钟,仿佛敲响她生命的丧钟。
“执…执儿…”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从床榻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空洞和…一种奇异的急切。
萧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一下。他缓缓上前一步,目光穿透模糊的色块,落在太后那张枯槁得脱了形的脸上。
“皇祖母。”萧执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近…近些…”太后的手从锦被下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皮肤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点,无力地在空中抓挠一下。
萧执依言走近床边,那股混合着药味和内脏腐烂般的恶臭愈浓烈。他垂眸,看着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枯手。
“执儿…哀家…哀家对你不起…”太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喘息,浑浊的眼中竟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哀家…鬼迷心窍…被那‘人漆长生’的鬼话…迷了心窍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悔恨和恐惧,“是…是曹振!是他!还有…还有那些海商…他们…他们勾结东瀛妖僧…说什么…以匠女精魂为引…混入生漆…涂抹金身…可保容颜不老…长生久视…
哀家…哀家一时糊涂…信了他们的鬼话!把…把宫里的防火漆秘方…给了他们…换…换他们的‘人漆’…”
萧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防火漆配方泄露的源头,竟在此处!竟是为了这虚无缥缈、歹毒至极的“人漆长生”!
无数将士的血,竟成这老妇人追求虚妄长生的祭品!
滔天的怒火混杂着极致的恶心,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哀家…罪孽深重…”太后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枕畔,
“害了…害了那么多将士…更…更害了…匠女漆心…”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而痛苦。
太后仿佛耗尽最后的力气,枯手无力地垂下,眼神涣散,陷入一种半昏迷的呓语状态,
“先帝…他…他惧黄河裂…惧龙脉断…更惧…惧漆心知晓他欲以童女炼人漆封河的秘事…怕她泄露机密…便…便以‘漆刑’之名…将她…将她封入佛像…永镇河患…那…那佛像…就是她的棺椁…也是…也是她的牢笼…”
轰!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萧执的心脏!
原来…原来那场被美化为悲壮献祭的“漆刑”,竟是如此不堪的谋杀!是灭口!是永世的囚禁!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悲悯与沧桑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他一步一步走出去。
他眼前阵阵黑,身体剧烈摇晃,全靠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灵魂!
活埋!浇筑!永镇!魂锢!这些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他脑海中炸响!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他恨!恨那为江山和长生不择手段的先帝!恨这助纣为虐的太后!恨这吃人的宫廷!恨这将匠人视为工具和祭品的腐朽王朝!
更恨他自己!恨这流淌在血管里的、所谓的萧家血脉!这血脉,是原罪!是枷锁!是他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
他踉跄走到金漆菩提树旁,恨意攻心……
“陛下!”常禄和几名金乌卫听到动静,看到萧执口吐鲜血、状若疯魔的样子,无不骇然失色!
“滚开!”萧执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的恶鬼,声音嘶哑而狂暴!
那目光中的疯狂杀意,让常禄等人瞬间如坠冰窟,不敢有丝毫违逆,连滚带爬地退下。
只剩下萧执粗重的喘息声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不禁落回到那株冰冷的金漆菩提树上,落回到那颗刚刚被他无意甩手剥开菩提子上。
那颗菩提子,在沾染了他喷溅的鲜血后,那金漆的表面,似乎…变得更加温润内敛,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仿佛与血脉相连的…吸引力?
鬼使神差地,萧执放弃握剑。他伸出那根沾染自己鲜血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赎罪般的颤抖,缓缓地、轻轻地…点向那颗沾血的菩提子!
指尖,带着滚烫的血和冰冷的泪,触碰到那温润的金漆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