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金漆阁空气里弥漫着生漆特有的浓烈气味,混合着松木刨花的清香、矿物颜料的微腥,还有一种淡淡的、冰冷的金属气息。
这里不像寻常作坊的杂乱,工具分门别类,材料码放齐整,唯有中央一张巨大的硬木工作台上,散落着无数细小的零件、泛着幽光的图纸,以及一只被拆解得只剩核心骨架的…“脚”。
那不是人的脚。它由无数精密的黄铜齿轮、坚韧的钢骨、柔韧的牛筋索和一种特制的、深褐近黑的漆木构件咬合而成,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此刻,它被小心地固定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足底朝上,露出内部纵横交错的机括通道和尚未完全闭合的核心舱盖。
江烬璃穿着一身沾染各色漆料和油污的靛蓝粗布工装,长随意挽起,几缕碎被汗水黏在额角。
她左手六指戴着特制的薄鹿皮指套,右手则持着一根细如丝的银质探针,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那机械足的足心位置。
那里是整只械足最核心的驱动与平衡枢纽所在。舱盖边缘,残留着几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撬痕。
陆拙将这个核心舱的设计图和一枚造型奇特的“三叶旋心钥”交给她:“此舱…内藏‘千机’最后的心跳…非到万不得已…勿启…待我归来…或…永封…”
他的“归来”,终究成了一场空梦。
而这核心舱的秘密,却成了江烬璃心头沉甸甸的牵挂。
万国匠艺擂迫在眉睫,东瀛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她需要力量,需要足以震慑一切的力量。这枚核心舱,陆拙称之为“千机最后的心跳”,或许就是关键。
然而,陆拙的设计太过精妙,也太过诡谲。
这核心舱的结构浑然一体,毫无缝隙,仿佛天然生成。那几道撬痕,就是她之前试图开启失败留下的耻辱印记。那枚“三叶旋心钥”插入锁孔后纹丝不动,如同焊死。
她尝试无数方法,用最细的探针感知内部结构,用最柔韧的漆丝探入锁孔模拟开锁轨迹,甚至尝试用特制的、具有轻微腐蚀性的“透骨漆”去软化可能的内部机括…全都无功而返。
“陆拙…你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
江烬璃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核心舱冰凉的表面,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挫败感,混合着对故友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漆味与金属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气味”,如同游丝般,钻入了她的鼻腔。
不是生漆,不是木料,也不是金属的冰冷。
那是一种极其独特的混合气息——上等的松烟墨香,混合着一种清冽微苦的药草气息(像是陆拙常年用来缓解腿部疼痛的药膏味),最核心的,是一种她亲手调制、专为陆拙机械部件润滑的“寒星脂”的淡雅冷香!这气味,只属于陆拙,只属于他亲手制作的东西!
这气味…来自门外!
江烬璃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她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猎豹,瞬间绷紧了身体,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高度戒备的锐利。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夜,死寂。只有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和海潮隐隐的呜咽。但她的第六感,或者说,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疯狂地敲响警钟!
她无声地放下探针,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柄陆拙为她打造的、薄如柳叶却削铁如泥的金漆短匕。她猫着腰,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向工坊紧闭的门扉。
那独特的、属于陆拙遗物的气息,愈清晰了!就在门外!而且…在移动!江烬璃的心跳骤然加。她猛地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惨白。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夜风拂过庭院角落几株芭蕉叶,出沙沙的轻响。
是错觉?江烬璃眉头紧锁,鼻翼微动,仔细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异样。不对!那气味…还在!虽然淡了很多,但并未消失!它正快地向金漆阁前院的方向飘散!
她毫不犹豫,身形如电,朝着气味飘散的方向疾掠而去!靛蓝的身影在月光下的回廊和庭院中飞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几个起落,她已冲至前院通往金漆阁正堂的月洞门前。
“谁?!”一声低沉的喝问响起,带着惊怒。
守夜的两名金漆阁护卫,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月洞门内。
其中一人手中提着的灯笼,照亮门内一小片狼藉的地面——散落着几块被踩碎的瓦片,还有…几滴在月光和灯光下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粘稠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