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歇中的兴邦策
武昌府新设的湖广行辕,原是清军镇守武昌时的总兵衙门。朱漆大门上,昔日烫金的“大清”二字已被尽数刮去,只留下两道浅浅的凹痕,如同旧王朝的伤疤;取而代之的“大明湖广行辕”匾额,墨色未干,边缘还沾着些许木屑,却透着一股新生的锐气,在晨光下泛着庄重的光泽。行辕正厅比磐石新垒的指挥塔宽敞数倍,青砖铺地,缝隙间还残留着清军撤离时的马蹄印;梁柱巍峨,上面曾被清军刻下的蛮夷纹饰,已被工匠用红漆覆盖,隐约可见“复我神州”的暗纹。
可厅内的气氛,却比指挥塔更显凝重——那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对长江止步的不甘、对未来走向的迷茫,以及对清军随时可能反扑的深层忧虑,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带着一丝凉意。
林宇端坐主位,身着玄色锦袍,袍角绣着暗纹的龙形图案(非皇家制式,而是西南根据地特制的统帅标识,龙爪握剑,象征武力护明)。他面色沉静如深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白帝城保卫战时,一位阵亡老兵的遗物,此刻却成了他平复心绪的寄托。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厅中众人时,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沉稳,仿佛能看穿每个人心中的疑虑与不安。
下,陈墨穿着一身洗得白的青色官袍,领口和袖口沾着湘西的红土,那是他连日勘察屯田区留下的痕迹;眼底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显然是刚从百里外的营地赶回来,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叶梦珠依旧是那身沾着铁屑的匠作服,衣襟上还别着半截炭笔,手中攥着一卷画满器械图样的麻纸,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她熬夜修改的火器改进方案,眉宇间锁着技术难题的严峻。吴明远则捧着一叠疫病简报,纸张边缘被他反复摩挲得毛,他时不时用手指按压太阳穴,指腹上还沾着草药的汁液——显然在为军中蔓延的痢疾愁,连熬药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几名湖广反正的官员和新归附的地方士绅坐在末席。他们穿着半旧的绸衫,袖口磨得亮,坐姿端正却略显僵硬,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膝上。武昌乡绅张启元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袖中的折扇,扇面上“武昌八景”的画早已被汗水浸透;汉阳反正的知县李默则频频看向厅外,仿佛担心清军的铁骑会突然冲进来。他们的眼神中满是不安与期盼——不安的是清军在北岸的虎视眈眈,期盼的是林宇能给出一条让湖广安稳的出路。
整个大厅里,只有茶水在粗瓷杯中轻轻晃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窗外的鸟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唰!”
一声布料摩擦的锐响,打破了死寂。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军官猛地站起身,腰间的佩刀因动作幅度过大,刀鞘撞在椅腿上,出“哐当”的巨响,震得杯中的茶水溅出几滴。他叫赵猛,是磐石营出身的校尉,脸上一道从额头划到下颌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那是当年白帝城保卫战时,为了掩护伤员撤退,被清军的弯刀砍伤留下的痕迹。此刻,那道疤痕因激愤而涨得通红,更显狰狞。
“林帅!”赵猛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弟兄们在长江里尸骨未寒!昨天还有兵卒在江边捞起战友的残肢,连全尸都凑不齐!这血仇还没报,如今我军兵临江畔,却…却要止步不前?”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暴起,仿佛要将掌心捏碎,“这岂非纵虎归山,寒了万千将士之心?!末将请战!末将愿率三百敢死之士,今夜就驾小舟偷渡长江!哪怕只剩最后一人,也要在北岸打开一个缺口!纵是死,也要咬下建奴一块肉来,为弟兄们报仇!”
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厅中几名出身行伍的将领,如荆州守将周毅、岳州参将吴奎,眼中也泛起了共鸣的光芒,纷纷点头附和,虽未说话,却用眼神表达着支持。
赵猛的话音刚落,张启元便颤巍巍地开口。他扶着椅臂,缓缓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如同风中残烛,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甚至有些颤:“林帅,诸位大人…我等小民,盼王师如久旱盼甘霖。去年清军屠武昌时,我躲在菜窖里,亲眼看着街坊被砍头,连三岁孩童都没能幸免…”他的声音哽咽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如今大军止步于此,清虏在北岸虎视眈眈,听说阿济格亲王已率五万大军压境…若他们反扑过来,我等…我等身家性命暂且不论,这刚光复的湖广,恐…恐又要遭涂炭啊!”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厅中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李默等反正官员纷纷点头,李默甚至忍不住说道:“林帅,要不…咱们向西南求援吧?再多调些粮草和兵马,或许还能再拼一次…”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担忧,有质疑,还有隐晦的退缩,让原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混乱。
“诸位静一静。”
林宇抬手,动作不大,只是轻轻按了按桌案,却带着一股无形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先落在赵猛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上,停顿了片刻——他看到了赵猛眼中的血丝,那是失去战友的痛苦;又扫过张启元颤抖的手指,那是对屠城的恐惧;最后掠过每一个在座者的脸庞,那目光沉稳而锐利,仿佛能看穿每个人心中的疑虑。
“非是怯战,更非纵敌!”林宇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冷峻,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每个人的心上,“实乃——力有未逮,根基未稳!”
他迈步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湖广地图前。那地图是叶梦珠让人用桑皮纸连夜绘制的,标注详尽,连每条河流的支流、每座小山的海拔都清晰可见,还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土地肥力——红色为沃土,黄色为荒地,黑色为灾区。林宇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从西南遵义蜿蜒至长江南岸的漫长补给线上,指尖划过之处,标注着“骡马倒毙点”、“粮队遇袭处”的红点密密麻麻,像一串血泪:“从西南到湖广,千里馈粮,运抵前线的粮食十不存四!上个月,一支五十人的运粮队,在野猪峡遭遇清军伏击,最后只逃回来三人,粮食全被烧光!”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指节因用力而白:“沿途骡马倒毙过两千匹,民夫饿死、累死、被清军袭击致死的,已有三百余人!现在招募民夫,要给双倍的口粮,还没人愿意来——谁都知道,护粮就是送死!此非将士不勇,实乃长江天堑难越,我军后勤血脉早已枯竭!强行再战,便是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去送死!”
话音刚落,他的指尖又划过湖广腹地大片标注着“荒芜”、“流民”的黄**域,那些区域用淡墨勾勒出村庄的轮廓,却都被打上了“焚毁”的叉号,几乎覆盖了半个湖广:“诸位看看,这湖广新复之地,经清军反复蹂躏,早已赤地千里,十室九空!荆州城外围,三里之内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岳州府的粮仓,被清军烧得只剩灰烬,连老鼠都找不到一粒米;常德一带,流民多达五万,上个月我派人去勘察,看到有流民在啃树皮,还有人因吃了有毒的草根而丧命!”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残酷的现实:“无粮可征,无民可依!这样的湖广,看似收复,实则只是一个空壳!无根之木,岂能参天?无源之水,焉可长流?”
这番话,让原本激愤的赵猛垂下了头,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请战的话——他想起了昨天巡查时,看到士兵们捧着稀粥的样子,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连一粒完整的米都没有;让忧心忡忡的张启元面色白,手指无意识地颤抖,他想起了自家田地里的荒草,已经长得比人还高,根本无法耕种——他们都知道,林宇说的是事实,只是不愿面对。
林宇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开天辟地般的决绝,在厅堂内轰鸣,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今日止戈,非为苟安!乃是为明日之挥戈,铸就千钧之力!这长江天堑,终将被我大明铁骑踏破!但破江之力,不在今日之孤勇血溅,而在明日之厚积薄!”
他大步踏回案前,手掌重重拍在厚重的红木案上,出沉闷而震撼的声响,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都微微跳动,一滴墨汁溅落在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圆点,如同定音的印章:“故,当务之急,不在浪战,而在——深挖洞!广积粮!砺剑铸犁!兴我湖广!”
“此乃国策!非议不行!”林宇斩钉截铁地定下基调,随即目光如电,依次投向陈墨、叶梦珠、吴明远等核心成员,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信任与期许,更带着不容推卸的责任,仿佛要将复兴大明的重担,稳稳地传递到每个人肩上:
“陈墨!”林宇先看向陈墨,语气凝重,如同压上了千斤重担,“湖广乃天下鱼米之乡,是我军立足的根基所系!你总揽湖广民政,要之务,便是屯田安民——这是咱们在湖广活下去的根本!”
陈墨立刻站起身,双手抱拳,动作标准而坚定,腰间的玉带因动作而出轻微的碰撞声:“末将遵令!定不辱使命!”
“第一,组织流民、军户,大规模屯垦!”林宇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每一次敲击都对应着一项政策,节奏清晰,让众人一目了然,“划分军屯与民屯:军屯由伤残士兵和留守部队负责,每人分配十亩田,所得粮食七成归军,三成归个人——让伤残弟兄们有饭吃,有奔头;民屯则招募流民,官府提供土地,种子由官府垫付,秋收后按‘官四民六’分成,若遇灾年,可延后三年偿还!”
“第二,兴修水利,乃屯田命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紧迫感,目光扫过厅中的乡绅,“张老先生,您是武昌本地人,熟悉荆江大堤的情况,还请您协助陈墨勘察,提供图纸!”张启元连忙起身应诺,眼中的不安消散了几分——能被委以重任,让他感受到了被信任的踏实。
林宇继续说道:“即刻派人勘察荆江大堤,那些被清军破坏的缺口,必须在三个月内修复,否则汛期一来,后果不堪设想;汉水沿岸的古陂,也要尽快疏浚,那些老渠道,当年能灌溉千亩良田,不能让它们荒废;洞庭湖的淤塞水道,组织民夫清理,先疏通主航道,确保商船能通行;还有各地的塘堰沟渠,能修复的全部修复,引水灌田,抵御旱涝!”
“第三,清查无主荒田,招抚四方流亡!”林宇的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坚定,“凡归附的流民,一律轻徭薄赋!前三年免征赋税,后五年赋税减半!官府还要贷给耕牛、种子、农具——耕牛不够,就用驴、用马代替;农具不足,就让匠坊先赶制一批简易农具!”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设立‘流民安置点’,每个安置点配两名医官,防止疫病传播,给流民提供稀粥,先让他们活下去,才能谈屯田!”
“第四,鼓励商贸,恢复市集!”他的目光转向李默等反正官员,“李知县,汉阳的市集曾是湖广有名的商贸中心,就由你负责恢复——让商人们敢来,敢做生意!”李默连忙点头,眼中的慌乱被兴奋取代。
林宇继续说道:“减免商税三成,从武昌到荆州,设立五个‘护商驿站’,每个驿站派五十名士兵驻守,保护行旅安全,打击劫道的盗匪;重开武昌、岳州、荆州的商埠,允许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运进来,也允许湖广的粮食、布匹、木材运出去,取消清军设置的苛捐杂税,让死水复流,让湖广的经济活起来!”
林宇的目光再次落在陈墨身上,眼神灼灼,带着一种不容有失的严肃,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陈墨的心里:“陈墨!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要湖广新垦之田达到五十万亩,能供应我大军三成粮秣!两年之内,新垦之田要突破百万亩,粮秣供应达到六成!此乃我军立足湖广的根基命脉,若有贪墨渎职、盘剥百姓、延误农时者——无论官职大小,军法从事!”
“末将定不辱命!”陈墨重重拱手,声音坚定,眼中再无之前的疲惫,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这不仅是军令,更是湖广百姓的生路。
“叶梦珠!”林宇转向叶梦珠,语气中带着对技术人才的信任,如同看到了破敌的希望,“军工乃我军破虏之爪牙,没有精良的武器,再勇的士兵也难敌清军的火炮!你统筹军工事务,在武昌、长沙、常德三地,择地设立三大匠作大营——武昌造火器,长沙造铠甲,常德造船!”
叶梦珠放下手中的图纸,双手抱拳,动作干脆利落,沾着炭灰的手指在衣袖上擦了擦,却没擦干净,反而留下了一道黑印:“属下遵令!定不负林帅所托!”
“第一,集中西南匠户精锐为火种!”林宇说道,语气中带着对技术传承的重视,“把西南根据地那些经验丰富的铁匠、木匠、火器匠都调过来,每个匠作大营至少配五十名核心工匠;再广募湖广本地的巧匠、铁匠、木匠,不管是祖传的手艺,还是半路出家的,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招募,月银比清军时期提高五成,还管饭——让匠人们有干劲,愿意留下来!”
“第二,要任务是修复军械!”他指着叶梦珠手中的图纸,目光中带着期许,“前线退回来的弓弩、刀矛、铠甲、盾牌,都要尽快修复,优先修复能立刻投入使用的武器——弓弩要检查弓弦,刀矛要重新淬火,铠甲要补好甲片,盾牌要加固木架!务必做到精良充足,能满足两万大军的装备需求!”
“第三,火器乃制胜关键!”林宇的语气带着一种对技术突破的期待,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格外重视,“修复现有的鸟铳、火炮,那些炸膛的铳管,能改造的就改造成短铳,不能改造的就熔了重铸;同时集中力量改进‘惊雷铳’——简化制造工艺,原来需要十天造一支,现在要压缩到五天;增强耐用性,铳管要加厚,防止炸膛;降低成本,尽量用本地铁矿的铁,减少对西南精铁的依赖!”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郑重:“另外,你要亲自牵头,秘密研制射程更远、装填度更快的新式火铳——我看你图纸上画的‘连火铳’,思路很好,可多试验几种方案,所需物料,优先供应!图纸由你亲自把握,绝不能泄露,核心工匠要签‘死契’,若有泄密者,满门抄斩!”
叶梦珠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重重点头:“属下明白!定尽快拿出样品!”军工一直是她的专长,如今有机会大展拳脚,还能不受掣肘地研新武器,让她充满了干劲。
“第四,水营乃江防根本!”林宇补充道,目光转向窗外的长江方向,“没有水师,我们永远只能被清军堵在南岸!即刻派人搜集沿江的船样,不管是商船、渔船,还是清军遗弃的战船,都要测绘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