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服男子愣了愣,松开手:“倒是我莽撞了。先生看着面生,不知师从何处?”
“只是个游方医者。”林恩灿笑着摆手,“略懂些草木性子罢了。”
药农感激地塞给他一包重楼籽:“先生若不嫌弃,把这籽种在药圃里,来年就能芽。”
离开药市时,孟明远望着手里的重楼籽,忽然道:“先生,您总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找到道理——就像这带泥的重楼,别人嫌它脏,您却懂它的好。”
“草木本就长在土里,带点泥才是本分。”林恩灿将籽包好,“行医也一样,不必追求光鲜,能守住本分,认得出真药,辨得清人心,就够了。”
他们在城郊找了处小院住下,院里有口老井,井边生着丛薄荷。林恩灿把重楼籽种在薄荷旁,灵狐蹲在旁边看,尾巴尖时不时扫过泥土,像在帮忙松土。
傍晚,官服男子竟寻到院里,手里捧着个锦盒:“在下是府衙医官,白天多有失礼。听闻先生懂蜀地草药,特来请教——府里最近收治了些染了‘瘴气病’的流民,太医院的方子都不管用。”
林恩灿打开锦盒,里面是流民的脉案,字迹潦草却透着焦急。他沉吟片刻:“瘴气多由湿热引起,试试用‘苍术’‘白芷’焚烧,再让他们喝‘青蒿露’——就是把青蒿蒸馏取露,比捣汁更温和,适合体虚的流民。”
医官记下法子,又道:“先生若肯屈就,可到府衙医馆坐诊,俸禄从优。”
林恩灿望着院里的薄荷,叶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坐诊就不必了。我这《百姓方》里记了不少治湿热的方子,您拿去印了给流民,比我坐诊更有用。”
医官捧着《百姓方》的抄本,感激不尽地离去。孟明远在井边打水,看着月光落在水面上:“先生,您真的不想留在这里?府衙医馆能救更多人。”
“救更多人,不止一种法子。”林恩灿给重楼浇了水,“就像这薄荷,种在院里能驱蚊,采了泡茶能解暑,不必非得长在药圃里才算有用。咱们继续往前走,把方子传到更偏的地方,那里的人更需要。”
灵雀衔着片薄荷叶,落在重楼籽种下的地方,仿佛在为它站岗。林恩灿知道,这颗种子会在蜀地生根芽,就像那些被带走的方子,会在不同的土地上,开出能治病的花。
次日清晨,他们又上了路。马车驶过府衙时,见医馆门口已升起药幡,有医官正按《百姓方》上的法子焚烧苍术,烟香袅袅,飘向流民聚集的方向。
孟明远掀开布帘望着那烟,忽然道:“先生,您看,咱们的方子已经在救人了。”
林恩灿笑着点头,指尖摩挲着那包重楼籽的余温。他知道,这趟蜀地之行,留下的不只是种子,还有希望——像井边的薄荷,平凡,却能在每个需要的角落,散出清凉的暖意。
马车渐渐驶离城镇,前方的路又将钻进深山,钻进云雾里。但林恩灿心里清楚,只要药箱不空,《百姓方》的纸页不停,这路就永远有意义,永远有光亮。
马车入了蜀地深处,山路愈崎岖,车轮碾过碎石,出“咯吱”的轻响。孟明远正翻看那本《蜀地草药志》,忽然指着其中一页惊呼:“先生您看!这里说‘断肠草’虽有毒,但若用酒浸泡七日,取少量外敷,能治恶疮!”
林恩灿凑过去一看,眉头微蹙:“这草毒性剧烈,稍有不慎便会致命。记载里说‘取少量’,可这‘少量’的分寸最难拿捏——就像走钢丝,差一步就粉身碎骨。”他合上书,“咱们得找懂行的人问问,不能贸然用。”
傍晚投宿在山民家,主人是位白老妪,见他们背着药箱,主动搭话:“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是来采药的?”
“正是。”林恩灿请教,“敢问老丈,山里的断肠草,可有村民用过?”
老妪闻言脸色微变:“那草凶得很!前几年有个外乡人不懂,拿来煮水喝,没半个时辰就没气了。不过……”她顿了顿,“我当家的年轻时在矿上被砸伤,生了恶疮,烂到见骨头,是个游方郎中用断肠草泡的药酒给他敷好的,只是那郎中再三叮嘱,只能敷,不能沾着伤口周围的好肉。”
孟明远赶紧记下:“外敷,避好肉,蜀地老妪传。”
老妪又道:“那郎中说,断肠草性烈,就像烈马,得用酒缰绳勒着才听话。你们要是用,可得盯着时辰,敷够一个时辰就得揭下来,不然好肉也得烂。”
林恩灿谢过老妪,夜里在灯下琢磨:“烈性药就像猛士,用对了能冲锋陷阵,用错了便伤及无辜。这‘拿捏分寸’四个字,怕是行医一辈子都得学。”
孟明远点头:“就像先生用青蒿,知道生捣汁比煎熬更有效;用荔枝核,懂得外擦比口服更稳妥——这分寸,原是从人心和水土里磨出来的。”
次日进山,果然在崖边见着断肠草,叶片青碧,开着细碎的黄花,看着寻常,却透着股狠劲。林恩灿让孟明远取来烈酒,将断肠草整株泡进去,又在陶罐外标注:“七日后方可用,外敷,时辰勿过。”
“这罐子得收好了,”他叮嘱道,“万一被不懂的人拿去误用,便是祸事。”
下山时遇着个背着矿石的汉子,腿上生着个大疮,流脓水。林恩灿看了看,正是老妪说的恶疮,便让他三日后再来取药酒。汉子半信半疑,却还是记下了日子。
三日后,汉子果然来了,见林恩灿从罐里倒出深褐色的药酒,犹豫道:“这……真能行?”
“信不过我,便信老妪的当家的。”林恩灿取来干净的布条,蘸了药酒,小心翼翼地敷在疮上,避开周围的好肉,“记住,一个时辰后揭下来,若觉得疼得厉害,立刻停了。”
汉子走后,孟明远有些担心:“先生,若是真出了岔子……”
“行医哪能怕担风险。”林恩灿望着远山,“就像这山路,明知险,也得走,因为山那边有人等着药。只是这风险里,得藏着十二分的仔细——就像给这药酒标上时辰,不是胆小,是心细。”
五日后,汉子欢天喜地地跑来,腿上的疮已结痂:“先生真是神了!那疮烂了半年,竟被这‘凶草’治好了!”他非要把刚采的矿石送给林恩灿,“这是‘云英石’,据说能安神,您带着!”
林恩灿收下矿石,却把药酒方子写在纸上给他:“若村里还有人得这病,按方子来,切记分寸。”
离开山民家时,老妪送他们到路口,手里捧着包晒干的“灯芯草”:“这草能清心火,你们赶路辛苦,泡水喝安神。”
马车驶远,孟明远看着那包灯芯草,忽然道:“先生,我以前觉得行医是‘治病’,现在才明白,更是‘治心’——既要治好病人的心病,也得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贪功,不冒进。”
林恩灿将灯芯草放进药箱,与那罐断肠草药酒并排放着。一温一烈,一柔一刚,倒像极了这人间的道理。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竹林,竹影婆娑,像无数双守护的手。
他知道,这蜀地的云雾里,藏着太多这样的草木与故事。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故事记下来,把这些草木的性子传下去,让烈性的药能被善用,让温和的草能被珍视——就像这世间的人,无论强弱,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安稳地活下去。
灵狐趴在灯芯草旁打盹,尾巴轻轻搭在药箱上,仿佛在守护着这些草木的秘密。马车继续往前,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混着远处山民的山歌,在蜀地的云雾里,酿出一股踏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