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弃了用眼睛去看,放弃了用身体去规避,而是将全部神识沉入自己破碎的命轮缝隙之中。
在那个介于存在与虚无的维度里,他“看”到了真相。
那地底生成的“断行之文”,并非凭空伪造,它的根源,竟是现世之中,万千执律者心中的念头。
当他们无法解释林阎的行为时,便在心中默默揣测、私下议论,最终汇聚成一个共同的执念——“他未曾言说的,才是他真正的本意”。
这亿万道念头,跨越时空,在此地凝聚成了这篇“共业注疏”,一篇由所有人共同为林阎写下的判词。
若他开口反驳,就等于承认自己心中确有“隐秘”,只是与他们写的不同。
若他继续沉默,就等于接受了这篇由他人代言的“真意”。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然而,林阎却笑了。
他的神识看到了这个闭环的唯一破绽——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他们写的那个“林阎”,和他本人,必须是同一个。
他依旧闭着眼,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
他调动起体内仅存的巫血,那殷红如玛瑙的血液瞬间凝聚于他的足底,皮肤之下隐现金光。
但他并未将这力量释放出去,而是控制着这股血气,在自身的经脉中逆行流转,整整三个周天。
这是一种极其凶险的修炼法门,稍有不慎便会血脉崩裂,但其效果也立竿见影——它彻底打乱了他自身的气机轨迹,让此刻的他,与前一秒的他,在命理的层面上,产生了微妙而又根本性的偏离。
做完这一切,林阎缓缓抬起了他的右脚。
他没有踏下,也没有完全抬离,而是将足尖以一种极其精准的控制,悬停在了那道无形黑烟留下的轨迹投影之上,距离沙面,不多不少,正好半寸。
他的姿态,宛如一位书法大家,饱蘸浓墨,悬笔于宣纸之上,却在落笔的最后一刻,故意将笔锋偏开了预定的轨道一线。
他不是在写,也不是在改,他是在用行动宣告:你们所写的那一笔,与我这一划,无关。
刹那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
地底那清晰可闻的“翻页声”,戛然而止。
老账鬼怀中,那本空簿上刚刚生长出的断行墨迹,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自行溃散开来,迅变淡,最终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出现过。
沙面之上,那股灼人的热意也随之消散,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老账鬼低头看向自己的账簿,只见溃散的墨迹最后,只留下了三个淡淡的字迹,旋即也消失不见:“文……无外。”
苏半语怔怔地望着那片毫无痕迹的沙地,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话:“这回,他们连给你做‘注解’的资格都没有了。”
秦九棺上前一步,扶住了身形微晃的林阎,声音里带着一丝由衷的敬佩:“你没有去藏你的话……你只是让所谓‘真意’这两个字,本身就变得可笑。”
林阎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远处,一直静观其变的驼爷,默默地转过身,牵起了身旁的骆驼,准备继续前行。
驼峰上的铃铛,在这一刻出奇地没有出一丝声响,四周静得只剩下风声。
没有人注意到,在驼爷身后那株饱经风霜的信芽根部,沙土被极轻微地拱起了一丝。
一根全新的信芽,正从旧芽的侧根处,悄然无声地萌出来。
这第四十一根信芽,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透明,仿佛是由虚空凝结而成,芽身之内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脉络。
唯有一道比丝还细的黑线,从其根部直贯顶端,像一根缝合伤口的针,更像一条被强行闭上的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