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终于抵达东城门。
眼前的景象,饶是周桐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微微动容。
城门洞下,杜衡身着主簿官服,赵德柱一身锃亮的明光铠(虽然脸上淤青未消尽),陶明依旧那身洗得白的老学究长衫,三人并肩而立。从城门内到城门外,道路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两列人马:左边是身着崭新青色学子服的义学学生们,个个挺胸抬头,神情庄重;右边则是赵德柱麾下披甲执锐的士兵,队列森严,肃然无声。所有人,在周桐一行出现的那一刻,齐刷刷地躬身抱拳行礼。
“恭送周大人!”声音整齐划一,在城门洞内回荡,带着一股肃穆而真挚的力量。
这阵仗,可比之前那些“精神抖擞”的口号庄重太多了。周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也有些热。
他勒住马,目光扫过杜衡、赵德柱、陶明,还有那些年轻的学生和熟悉的士兵面孔,朗声道:“好!很好!这才像个样子!”
他朝赵德柱竖起大拇指:“老赵!这次办得漂亮!没吹唢呐,没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这才是咱们桃城军民的体面!”
赵德柱一听周桐夸奖,尤其是那句“没吹唢呐”,顿时得意忘形,那点好不容易装出来的将军威仪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咧开大嘴嘿嘿一笑,猛地从腰后抽出他那宝贝的、擦得锃亮的铜唢呐,举起来就朝杜衡和陶明显摆:“嘿嘿!我就说吧!小说书他还是喜欢唢呐的!看!他夸我了!”
“赵将军不可!”
“德柱!放下!”杜衡和陶明吓得脸色都变了,异口同声地惊呼,扑上去就要抢夺那惹祸的唢呐。杜衡差点踩掉自己的官靴,陶明的方巾都歪了半边。
场面瞬间从庄严肃穆变成了鸡飞狗跳的滑稽剧。士兵们憋着笑,学生们也忍俊不禁,连后面马车里的沈戚薇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怀民也是无奈地摇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周桐看着这熟悉的闹剧,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吼道:“老赵!给我老实点!把家伙收起来!还有你们俩,别抢了!”
三人这才讪讪地停下动作。赵德柱宝贝似的把唢呐揣回腰后,还不忘瞪了杜衡和陶明一眼,嘟囔道:“小气!小说书都说喜欢了……”
周桐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都听好了!我走这一年,桃城就交给你们了!杜哥,县衙政务,劳你费心!陶老,义学教化,拜托您了!”
他看向赵德柱,语气加重,“老赵!士兵的训练,一刻不能松懈!等我回来,可是要检阅的!到时候别给我掉链子!”
赵德柱立刻挺起胸膛,把铠甲拍得哐哐响:“小周书你放心!保证给你练得精精神神的!不光士兵,”他得意地朝军营方向努努嘴,“连营里那窝小猪崽子,我都给你养得膘肥体壮!等你回来宰了吃肉!”
周桐:“……”
他感觉自己刚酝酿好的离别情绪又被这莽夫带偏了。
陶明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前,上面放着两杯酒,声音带着长者特有的沉稳和期许:“大人,此去长阳,山高水远。老夫无甚可赠,唯以薄酒一杯,为你践行。望你谨记初心,砥砺前行,莫负桃城父老所托,亦莫负陛下期许。路上……多加小心。”
周桐翻身下马,郑重地接过一杯酒:“陶老教诲,周桐铭记于心!”他仰头,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喉咙里火辣辣,心里却是暖的。
陶明也将自己那杯饮尽,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莫误了吉时。老夫……就不远送了。”
周桐深深看了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人一眼,又重重拍了拍杜衡和赵德柱的肩膀,转身上马。他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城门和城楼上飘扬的“桃”字旗,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诸位!保重!一年后,周桐定当归来!驾!”
车队重新启动,缓缓驶出城门洞,沐浴在城外开阔的阳光之下。
“周大人一路顺风——!”
“大人保重——!”
“早点回来啊大人——!”
身后,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是学生们整齐的“恭送周大人”,是士兵们震天的“恭送周将军(指赵德柱)!恭送周大人!”。
周桐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挥了挥手,感觉眼角有些湿润。他赶紧抬手抹了一把,低声笑骂:“这风沙……还真大。”
车队沿着官道前行了一段距离,喧闹的送别声渐渐被抛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官道两旁是收割后空旷的田野和远处的山峦。
就在这时,前方道旁一棵大树下,又停着一辆青篷马车,旁边站着两个人。周桐定睛一看,不由得哭笑不得——他那便宜老爹周平,又换上了那身靛蓝棉布长衫的“地主”打扮,正伸长了脖子使劲挥手,旁边站着神色淡然的吕阮秋。
“儿啊——!慢点走——!记得常写信回来啊——!”周平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营造的乡音和浓浓的不舍,甚至还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仿佛真有大滴的泪水。
周桐无奈地策马靠近,停在马车旁,对着戏瘾上身的老爹喊道:“爹!知道了知道了!您老赶紧回去吧!这都送出城多远了!我娘该担心了!”他看向吕阮秋,“娘,您也劝劝爹。”
吕阮秋微微颔,声音平和:“桐儿,路上小心。到了长阳,该吃吃,该喝喝,别委屈了自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平,补充道,“对了,多喝水,少喝酒。你爹昨晚念叨了一宿。”
周平立刻接话,带着点委屈:“对对对!儿啊,听你娘的!酒那东西伤身!还有啊,长阳城水深,遇事多想想,别冲动!凡事……有爹……呃……有殿下在呢!”他差点说漏嘴,赶紧找补。
周桐看着这对活宝父母,心中又是温暖又是好笑,用力挥手:“知道了爹!娘!你们快回吧!我走了!大虎,走了!”他最后喊了一声在车厢里探头探脑的小桃,一夹马腹,赶上车队。
周平看着车队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才放下挥舞的手臂,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干涩的眼角,嘟囔道:“这小子……最后也没抱老子一下。”
车帘掀开,吕阮秋看着他,淡淡道:“你昨晚就该好好抱抱的。”
周平悻悻地脱下那件“戏服”,随手丢进车厢,嘀咕道:“啧……等回来再说,等回来再说。咦?我记得拿马车丁应该是红色的啊?是我记错了吗?走吧,夫人,回家。”
他爬上马车,催促车夫调头。
青篷马车吱呀作响,朝着桃城的方向驶去,将离别的喧嚣彻底留在了身后。
前方,是通往繁华长阳的漫漫长路,阳光洒在斑驳墨黑的马车顶上,也照亮了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