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代后晋天福七年,太行山脉已是深秋。群峰裹着淡墨般的云,风从峡谷里钻出来,带着松针的清苦和崖壁的寒凉,刮在人脸上,像细针挑着霜。山脚下的陈家坳,世代住着采药人,传到陈九真这辈,已是第三代。
陈九真年过半百,背微驼,双手却比后生还稳——那是常年握药锄、捻药材磨出的力道。只是左腿老寒腿的毛病,随了他爹,一到阴雨天就像灌了铅,膝盖处又酸又胀,夜里常疼得睡不着。他总说:“这太行山的寒湿,都渗进骨头缝里了。”
那时节,中原兵戈未歇,医书传抄不易,山里的药农识药、用药,多靠祖上口耳相传。陈家坳的老人们常说:“太行藏仙药,就看有没有缘分遇着。”陈九真年轻时,曾在一本残破的《神农本草经》抄本里见过“补骨脂”三字,只记着“温肾助阳”,却从没见过真株——谁也不知道,这味药,正藏在深山某个潮湿的山洞里,等着和他结一段寒夜奇缘。
天福七年霜降前,陈九真揣着半块麦饼,背着竹篓上山采柴胡。他想多采些,换些粟米过冬,却没料到,一场暴雨会把他引向那株改变他后半辈子的草木,也引出让“破故纸”这个名字传遍太行的故事。
第一卷寒雨困洞逢奇草
天福七年十月十二,太行的天说变就变。清晨出门时还是疏星淡月,日头刚过晌,云层就压得低了,像要把山尖压垮。陈九真在鹰嘴崖下采了半篓柴胡,正准备下山,忽然一阵冷风裹着雨点子砸下来,豆大的雨珠砸在崖壁上,溅起细土,转眼就成了瓢泼大雨。
山路本就陡,一淋雨更滑得厉害。陈九真左腿的老寒腿又犯了,膝盖处隐隐作痛,他咬着牙往山下挪,没走几步,就看见崖壁上有个半人高的山洞——那是他年轻时避雨过的地方,洞口长着丛野荆,挡住了大半风雨。
他扶着崖壁,一瘸一拐钻进山洞。洞里潮气重,地面铺着层干松针,踩上去软乎乎的。他把竹篓放在洞口,靠着洞壁坐下,揉了揉疼的膝盖,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冒,连骨头都在颤。“要是有把干草烤烤就好了。”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洞壁上——不知何时,洞壁缝隙里竟长了片植物,顺着岩壁往上爬,叶片是卵形的,边缘带着浅浅的齿,摸上去有层细绒毛,像裹了层薄霜。
雨越下越大,洞里的寒气更重了。陈九真的膝盖疼得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伸手,扯了几片洞壁上的叶子,放在手里揉搓——想借点摩擦的暖意。刚揉了两下,一股淡淡的辛香就飘了出来,不是荆芥的冲鼻,也不是紫苏的清浅,倒像冬日里烤姜的温醇,顺着呼吸钻进喉咙,竟让胸腔里暖了几分。
他愣了愣,把揉搓过的叶子贴在膝盖上。刚开始没什么感觉,过了片刻,一股暖意从叶片渗进皮肤,顺着膝盖的筋脉往四周漫,那股又酸又胀的疼,竟慢慢减轻了!陈九真又惊又喜,赶紧又扯了些叶子,仔细观察这植物——叶片间挂着些扁圆的荚果,已经熟了,轻轻一碰就裂开,掉出几粒种子,薄得像张碎纸,风一吹就飘起来,落在松针上。
“这叶子能驱寒,种子倒像破了的故纸。”他捡起一粒种子,放在手里捻了捻,又闻了闻——种子也带着那股辛香,比叶子更浓些。雨还没停,他索性靠在洞壁上,一边用叶子敷膝盖,一边数着洞壁上的植物:一共十来株,都长在朝阳的岩壁缝隙里,明明洞里潮寒,却长得格外精神。
直到暮色四合,雨才渐渐小了。陈九真的膝盖不疼了,他小心翼翼地摘了些荚果,装在布兜里,又扯了几枝带叶的枝条——想带回家种。走出山洞时,山涧里腾起白雾,月亮从云缝里探出来,照在崖壁上,那片植物的叶子泛着微光,像嵌在石头上的绿玉。“这草是救了我的腿啊。”他回头望了眼山洞,心里默念,“就叫你‘破故纸’吧——种子像破纸,却能补骨头的寒。”
第二卷初试本草疗寒疾
回到陈家坳时,已是深夜。陈九真的儿子陈栓柱正站在院门口等他,见他回来,赶紧接过竹篓:“爹,您咋才回来?我还以为您……”“遇上暴雨,在山洞里避了会儿。”陈九真掏出布兜里的荚果,“你看这东西,能治我的老寒腿。”
他把破故纸的枝条插在院子里的土盆里,又把种子摊在屋檐下的竹筛里——想让它们晾干。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村里找张阿婆。张阿婆比他大十岁,常年受腰膝冷痛的折磨,这几天阴雨天,更是下不了床,儿子去镇上请郎中,还没回来。
陈九真走进张阿婆的屋,一股草药味扑面而来。张阿婆躺在床上,盖着两床被子,见他来,叹了口气:“九真啊,我这腰和腿,疼得像被石头砸着,夜里都不敢翻身。”陈九真坐在炕边,摸了摸她的膝盖——冰凉冰凉的,又按了按她的腰眼,张阿婆疼得直咧嘴。“阿婆,您这是寒湿困在筋骨里了,我昨天在山上找着种草药,或许能治。”
他回到家,取了些晾干的破故纸叶子,放在砂锅里,加了两碗井水,又切了三片生姜——生姜能助阳散寒,是山里人常用的法子。用文火煎了半个时辰,药汤熬成了半碗,带着辛香。他端到张阿婆屋里,喂她喝了下去。
“有点辣,却暖得很。”张阿婆喝完,咂了咂嘴。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说腰不那么胀了;当天晚上,竟能自己坐起来喝碗小米粥了。三天后,张阿婆的儿子从镇上回来,带回的郎中见张阿婆能下地走路,惊讶地问:“您这腿是咋好的?我上次来,您还下不了床呢。”张阿婆指着陈九真:“是九真用山里采的‘破故纸’治好的!”
郎中从没听过“破故纸”这个名字,缠着陈九真要看看。陈九真带他去院子里,土盆里的破故纸枝条已经了新芽,嫩绿色的叶子顶着绒毛。郎中摘了片叶子闻了闻,又摸了摸种子:“这草性温,能通经络、驱寒湿,倒是味好药,只是我读过的医书里,从没记载过。”“医书没写,不代表山里没有。”陈九真笑着说,“咱采药人认药,靠的是眼睛看、身子试,不是只看书本。”
这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有户人家的孩子,冬天总手脚冰凉,夜里睡觉暖不热被窝,娘抱着孩子来找陈九真。陈九真摸了摸孩子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淡苔白,是阳虚的样子。他取了些破故纸种子,研成细末,混在红糖水里,让孩子喝。喝了五天,孩子的手脚就不凉了,夜里也能睡安稳了。
陈栓柱见父亲用破故纸治好了这么多人,忍不住问:“爹,您咋知道这草能治病?”陈九真坐在屋檐下,翻着那本残破的《神农本草经》抄本,指着“补骨脂”三个字:“我年轻时见过这名字,只记着‘温肾助阳’,昨天在山洞里,才知道这‘破故纸’,就是医书里的补骨脂啊!只是以前没人在太行找着,才没人认得。”他把破故纸的种子和医书里的描述对比,越看越对:“你看这种子,温性,能补肾,肾主骨,所以能治腰膝冷痛——这就是‘以形补形’,种子虽薄如纸,却能补骨头的寒。”
第三卷精研炮制辨药效
自从知道破故纸就是补骨脂,陈九真更上心了。他把土盆里的破故纸移栽到院子角落——选了块朝阳的地方,又特意掺了些草木灰,怕土壤太湿。每天早上,他都要去看看,浇点井水,松松土,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
可没过多久,他现了新问题:同样是用破故纸治病,有的人见效快,有的人却慢。村里的李大叔,得了五更泄泻的毛病,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上厕所,拉的全是稀水,还怕冷。陈九真用破故纸配了些白术,让他煎服,喝了五天,却没什么效果。
“是哪里出了问题?”陈九真坐在院子里,翻着自己记病案的树皮册——那是他用桦树皮做的本子,上面记着谁得了什么病,用了多少破故纸,有没有效果。他想起镇上郎中说过,草药要“炮制”,才能让药效更好。“或许是这破故纸没炮制,药效没出来。”
他开始琢磨炮制的法子。先试了盐炒——山里的盐金贵,他从家里的盐罐里舀了一勺,加水化开,倒进破故纸种子里,拌匀了,放在铁锅里用文火炒。炒的时候要不停翻动,怕炒糊。刚开始是辛香,炒到种子表面黄,香味更浓了,他赶紧盛出来,晾凉了装在瓷罐里。
第二天,他又去找李大叔,用盐炒过的破故纸,配了肉豆蔻、吴茱萸——这两味药也是驱寒的,山里能采到。煎好药汤,让李大叔喝了。只喝了两剂,李大叔就说:“九真,我昨天五更没起夜,拉的也不是稀水了!”喝完五剂,李大叔的五更泄泻全好了,特意送了袋粟米来谢他。
“盐炒能引药入肾啊。”陈九真摸着树皮册,恍然大悟,“李大叔是脾肾阳虚,盐炒的破故纸能更准地补到肾里,药效自然就强了。”他又试了酒蒸——把破故纸种子泡在自家酿的米酒里,泡了一夜,再放进蒸笼里蒸。蒸到种子吸足了酒气,变得胀鼓鼓的,取出来晒干。
村里的王二嫂,生完孩子后总腰痛,抱孩子都费劲,还总觉得累。陈九真诊了她的脉——脉沉细,是产后肾虚。他用酒蒸的破故纸,配了杜仲、胡桃仁,煎成药汤。王二嫂喝了三剂,腰痛就减轻了;喝了半个月,能背着孩子去山里拾柴了。“酒能活血通络,蒸过的破故纸,温阳的劲儿更足。”陈九真把这两种炮制法子,都记在树皮册上,还画了简单的图——怕以后忘了。
他还现,破故纸的叶子和种子药效不同。叶子偏于驱表寒,比如受了风寒头疼,用叶子煮水喝,很快就好;种子偏于补里虚,比如腰膝冷痛、五更泄泻,得用种子才行。有次村里的后生陈石头,在山里砍柴时淋了雨,回来就头疼、怕冷,还咳嗽。陈九真用破故纸的叶子,配了紫苏叶、生姜,煮水让他喝,喝了一碗,出了身汗,头疼就好了。
“这破故纸,真是棵宝草。”陈九真常对村里人说,“叶子能治小病,种子能治大病,只要用对了法子,比镇上郎中开的药还管用。”他开始教村里的年轻人认破故纸:“叶子带绒毛,卵形,花是淡紫色的,种子像破纸——记住这些,在山里见着了,就不会认错。”
有次,邻村的人来求药,说家里老人得了“寒疝”,睾丸冷痛,疼得直打滚。陈九真用盐炒的破故纸,配了小茴香、荔枝核——小茴香能温肝,荔枝核能行气,三味药一起煎服。三天后,邻村的人来谢他,说老人不疼了。“这破故纸,不仅能补骨,还能温肝啊。”陈九真又在树皮册上添了一笔,心里越觉得,这味药的好,还没全琢磨透。
第四卷疑声四起证真章
陈九真用破故纸治病的事,渐渐传到了外村,甚至传到了几十里外的潞州城。可也有人不信——潞州城有个老郎中,姓王,叫王鹤年,行医三十年,读过不少医书,听说陈九真用一味“没名的草”治病,还起了个“破故纸”的俗名,忍不住嗤笑道:“医书里没记载的东西,也敢给人治病?怕是误人性命!”
这话传到陈九真耳朵里时,他正在给村里的孩子配药。陈栓柱听了生气:“爹,王郎中凭啥说您误人?咱治好的人还少吗?”陈九真却不恼:“他没见过破故纸,自然不信。等有机会,让他见见就是了。”
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王鹤年的侄子王小三,得了个怪病——每天晚上都尿床,都十岁了,还得天天换褥子。王鹤年用了不少药,都不管用,急得没办法。有人对他说:“陈家坳的陈九真,用破故纸治好了不少怪病,你不如去试试?”
王鹤年半信半疑,带着侄子来了陈家坳。见到陈九真时,他还端着郎中的架子:“陈老弟,我听说你用‘破故纸’治病,可《本草经》《名医别录》里,都没这味药的记载,你凭啥说它能治病?”陈九真没跟他争辩,先给王小三诊了脉——脉沉迟,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淡苔白,还摸了摸他的手脚:“这孩子是肾虚不固,肾气不能收摄,才会尿床。我用破故纸配益智仁、山药,就能治好。”
“益智仁、山药我知道,能健脾补肾,可这破故纸……”王鹤年还是不信。陈九真取了些盐炒的破故纸,研成细末,又把益智仁、山药也研成粉,混在一起,用蜂蜜做成小丸:“每天早晚各吃一丸,用温水送服,半个月就好。”他又把树皮册递给王鹤年:“您看,村里有三个孩子和小三一样,都是用这方子治好的,这是我记的病案。”
王鹤年翻着树皮册,上面记得清清楚楚:谁的孩子,多大,尿床多久,用了多少药,哪天好的。他半信半疑地带着药和侄子回了潞州。没想到,才过了十天,王小三就不尿床了;半个月后,王鹤年亲自来了陈家坳,一进门就作揖:“陈老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这破故纸,真是味好药!”
陈九真笑着拉他去院子里,看种在角落的破故纸——已经长到半人高,淡紫色的小花串在枝头,风一吹就晃。“王兄,不是我不信医书,只是医书也有没记全的。”他摘下一粒种子,递给王鹤年,“你看这破故纸,生在太行的山洞里,受了山里的温气,性温能补,正好治北方人的寒疾。咱行医的,不能只盯着书本,还得看草木的生长地方,看病人的症状,这才是治病的根本。”
王鹤年点点头,又问起破故纸的炮制法子。陈九真把盐炒、酒蒸的方法细细说了,还让他尝了尝两种炮制后的种子:“盐炒的带点咸,能入肾;酒蒸的带点酒气,能活血。您回去试试,用在病人身上,就知道不一样了。”
临走时,王鹤年要给陈九真药钱,陈九真没收:“我不要您的钱,只盼您以后见着别的郎中,多说说这破故纸的好,让更多人知道,太行山里有这么味能治寒疾的药。”王鹤年答应了,还把破故纸的样子、药效、炮制法子,记在了自己的医案里——那本医案后来传到了宋代,被收录进《开宝本草》,第一次在文献里记载了“破故纸”的名字,还注明了“生太行山谷,种子如破纸,性温,治腰膝冷痛、遗尿、泄泻”。
这天傍晚,陈九真又去了鹰嘴崖的山洞。洞壁上的破故纸还在,叶片在暮色里泛着绿。他坐在洞口,望着远处的群山,风里带着破故纸的辛香。“这草不仅治好了我的腿,还能帮更多人。”他摸了摸洞壁上的植物,心里默念,“以后,陈家坳的人,太行山里的人,再也不用怕这寒湿的病了。”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山洞里,破故纸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幅淡淡的画。陈九真知道,这味药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它会从这个山洞出,顺着太行的山路,传到更多地方,治好更多人的寒疾,也让“实践先于文献”的道理,像这破故纸的种子一样,在更多人心里生根芽。